暮色沉沉,将荣亲王府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染成一片压抑的暗金。晚风掠过庭院,带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暑气,也卷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那是从王府校场方向飘来的,兵刃相击、甲胄摩擦留下的独特气息。
书房内,灯烛煌煌,却驱不散笼罩在荣亲王萧屹眉宇间的浓重阴霾。他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大胤坤舆全图》前,目光沉沉地钉在标注着“秋猎围场”的位置上。那份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副将呼吸都小心翼翼。
“王爷,”副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沙场的粗粝,“东郊大营、西山大营,连同拱卫京畿的神策三卫,近日皆有异常调动迹象。虽以‘换防’、‘操演’为名,然兵甲齐整,粮秣暗输……其锋,隐隐指向……围场方向。”
萧屹没有回头,放在背后的手却缓缓收紧,指节捏得发白。他虎目微眯,锐利的目光扫过地图上几处关键的关隘和兵力布防点,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太子……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他猛地转身,烛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那上面是久经沙场淬炼出的、面对风暴时的绝对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他以为,除了本王,除了陛下,他就能坐稳那个位置?愚蠢!”
“王爷,”副将上前一步,声音更急,“是否立刻调‘飞虎’、‘陷阵’二营秘密回防?再令……”
“不可!”萧屹断然挥手,打断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一动,便是打草惊蛇!太子背后,未必没有盯着王府的眼睛!况且……”他顿住,目光投向窗外谢砚之院落的方向,那里灯火幽静,“有人,比我们更早嗅到了腥风。”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进。”萧屹沉声道。
门无声滑开。来人并非王府侍卫,而是一个穿着深灰布衣、面容普通到丢进人堆便再难寻见的男子。他步履无声,气息内敛,如同夜色中的一道影子。正是谢砚之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谢七。
谢七躬身,双手呈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仅有拇指粗细的竹筒:“王爷,我家公子命属下将此物呈上,言……风暴将至,请王爷务必亲启。”
萧屹目光一凝,上前接过竹筒。入手微沉,带着夜露的凉意。他指尖用力,捏碎火漆,从竹筒内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丝绢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墨迹犹新。
萧屹的目光飞速扫过丝绢上的字迹。那上面,详细罗列着近五日来,京畿各处军营异常调动的番号、人数、路线、时间节点!甚至精确到了某些中级将领私下接触可疑人物的地点和密谈片段!更触目惊心的是,其中一条情报首指太子心腹——羽林卫副统领赵铎,三日前曾秘密出城,在距离围场不足三十里的一个偏僻农庄,逗留了整整两个时辰!
情报之详实,触角之深,令人脊背生寒!
萧屹捏着丝绢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惊于谢砚之那深不可测的情报网络,竟己渗透到了如此地步!这份情报,比他自己暗卫所探,更加具体,更加致命!
“好!好一个谢砚之!”萧屹猛地合拢丝绢,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是棋逢对手的激赏,更是面对危局时找到强力盟友的振奋。他看向谢七,语气斩钉截铁:“告诉你家公子,他的心意,本王收到了!王府与谢家,同舟共济!让他……放手施为!”谢砚之的院落里,却是一片与外界紧绷截然不同的宁静。晚风穿过廊下,带来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室内只点了一盏光线柔和的琉璃灯,将谢砚之靠在躺椅上的侧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换下了白日里象征身份的锦袍,只着一身素色软缎常服,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左肩的伤处裹着细布,被宽松的衣料掩住,只余下微微的僵硬感。他闭着眼,左手无意识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体内翻腾的杀伐之气。
萧明昭盘腿坐在他脚边的厚绒地毯上,手里捧着一本新淘换来的、画满了奇珍异兽的《山海异兽志》,看得津津有味。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显得格外恬静乖巧。
“……这个‘旋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她一边看,一边小声地念着,声音软糯,带着点孩子气的好奇,“谢砚之,你说世上真有这种怪东西吗?佩着就能不聋?那要是……”
她抬起头,想跟他分享这有趣的发现,却撞进一双不知何时睁开、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琥珀色眼眸里。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是蕴藏着千言万语,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看着她。
萧明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嘟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看书啊?”
谢砚之没接她这惯常的插科打诨。他依旧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微微嘟起的唇瓣上缓缓流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一寸寸刻进心底。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带着一种萧明昭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有温柔,有怜惜,有深深的眷恋,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萧明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迅速被一种不安取代。她放下书,皱起眉头:“喂!谢砚之,你干嘛这样看我?怪瘆人的!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她说着就要起身去查看。
“没有。”谢砚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他伸出左手,不是阻止她,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放在地毯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带着伤后的微凉,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萧明昭的动作顿住了。他的手覆上来,那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颤抖,像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背,首抵心尖。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用那微弱却固执的力道轻轻按住。
“昭昭,”他唤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萧明昭的心提了起来,不安感更重了。她不喜欢他此刻的语气,仿佛在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
谢砚之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有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秋猎之时,你都必须紧紧跟在你父王身边,寸步不离。记住,是寸步不离。”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是萧明昭最讨厌的那种。但此刻,她却从这命令中听出了浓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保护欲。那是一种……仿佛要将她与所有可能的危险彻底隔绝的、近乎偏执的决心。
“为什么?”萧明昭下意识地追问,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秋猎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谢砚之,你别想糊弄我!”
谢砚之没有解释。他只是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流。他覆在她手背上的左手微微用力,指尖的冰凉透过她的皮肤渗入血脉。
“不要问为什么。”他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萧明昭从未感受过的压迫感,甚至……一丝恳求,“答应我,昭昭。就当是为了我……安心。”
为了他安心。
这西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萧明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忧虑的寒潭,看着他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带着伤后微凉和颤抖的手……所有的不解和质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酸涩的疼惜。
她反手,用力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用自己的温热去暖他。她迎着他深沉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好。我答应你。”
她顿了顿,看着他依旧紧锁的眉头,那股混世魔王的劲儿又上来了,带着点蛮横的安抚:“不就是跟着父王嘛!本郡主知道了!啰嗦!有父王在,还有谁能伤得了我?倒是你……”她目光落在他左肩的位置,凶巴巴地瞪着他,“你给我老实点!要是再敢逞强,看我怎么收拾你!”
听着她这色厉内荏的威胁,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关切和那紧握着自己的、温热柔软的小手,谢砚之紧绷的心弦,似乎终于被这暖意撬开了一丝缝隙。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带着无尽疲惫与释然的弧度。
他反手,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这风暴将至的黑夜里,唯一能照亮前路的微光。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闭上了眼,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和未卜的前路,都暂时封存于那片深沉的琥珀色之后。唯有掌心交叠的温度,在寂静的室内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