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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京城上空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气息，连市井百姓的闲谈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然而在荣亲王府深处，谢砚之养伤的院落里，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流淌着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近乎奢侈的宁静与暖意。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窗边软榻上铺着厚厚的狐裘，谢砚之半倚在那里，身上搭着薄薄的锦被。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软缎常服，脸色在阳光的映照下少了几分苍白，多了些温润。左肩的伤处被妥帖地护着，只余下微微的僵硬感。他左手虚握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落在软榻前的地毯上。
萧明昭就盘腿坐在地毯上，背对着他，面前摊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丝线和小巧的绣绷。她眉头紧锁，小脸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般盯着绷子上那几根歪歪扭扭、针脚粗劣得不像话的丝线——那依稀能看出是个“寿”字的雏形，只是歪得像喝醉了酒。
“啊呀！”一声懊恼的低呼。萧明昭气鼓鼓地把绣绷往旁边一丢，扯着那根打结的丝线，越扯越乱，最后干脆泄气地一甩手，“什么破玩意儿！不绣了！”
谢砚之看着她的背影，那炸毛小猫似的模样让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放下书卷，左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软榻空位：“过来。”
萧明昭扭过头，小嘴撅得能挂油瓶，满脸写着“本郡主不高兴”：“干嘛？看我笑话啊？”
“岂敢。”谢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低沉温和，“只是觉得……郡主与其跟这丝线较劲，不如陪我看会儿书？”
“看书？”萧明昭狐疑地瞥了一眼他手边的书卷，封面上写着《南华经》，立刻嫌弃地皱起鼻子，“老庄玄虚，有什么好看的？闷都闷死了！” 她嘴上说着，身体却诚实地蹭了过来，挨着软榻边坐下，却不肯上去，只把下巴搁在柔软的狐裘边缘，歪着头看他，“喂，谢砚之，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天天被逼着念这些无聊的书？”
阳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几缕碎发散落下来，毛茸茸的。谢砚之看着她近在咫尺、带着好奇和一点小抱怨的脸，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他伸出左手，极其自然地拂开她颊边那几缕调皮的发丝，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皮肤。
萧明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弄得一愣，耳根微微发热，却没有躲开。
“倒也不算逼着。”谢砚之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细腻的触感，语气带着点追忆的悠远，“家父常说，商道即人道。读些老庄，明白些‘无为’、‘顺其自然’的道理，于经商、于做人，未必没有益处。”他顿了顿，看着萧明昭那双写满“听不懂”的清澈眸子，低笑一声，“不过，想来这些道理，对郡主殿下是没什么用了。”
“哼！知道就好！”萧明昭立刻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本郡主行事，只凭本心！什么无为顺其自然，哪有快意恩仇来得痛快！”她说着，眼珠一转，忽然凑近了些，带着点狡黠的好奇，“哎，那你小时候，有没有……嗯……干过什么坏事？比如，偷偷溜出去玩儿？或者……捉弄先生？”
谢砚之看着她亮晶晶、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他微微后仰，靠在软枕上，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声音也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坏事么……倒是有一件。”
……那年约莫七八岁，随家父去江南巡视产业。途经一处莲塘，正值盛夏，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煞是好看。”谢砚之的声音低缓，如同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
萧明昭听得入了神，下巴枕在狐裘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塘边有个老渔翁，撑着小船采莲蓬。船头拴着几只绿头野鸭，被他驯养得极好，能替他下水衔鱼。”谢砚之的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我瞧着新奇，便央求着上了船。那野鸭确实灵性，老渔翁一声唿哨，便扑棱棱钻入水中，不多时便叼着活蹦乱跳的鱼儿上来。”
“哇！”萧明昭忍不住轻呼一声，眼睛亮得像星星，“这么厉害？”
“嗯。”谢砚之看着她孩子气的兴奋模样，眼底笑意更深，“我当时年少气盛，觉得这驯鸭之术不过尔尔，便想自己试试。趁老渔翁去岸上取水囊的功夫，我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水里最大、最神气的那只绿头鸭吹了声口哨……”
萧明昭屏住了呼吸，仿佛身临其境。
“那鸭子倒也听话，真游了过来。”谢砚之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可惜……我忘了船头还拴着它同伴的绳子。那鸭子猛地一扎猛子，力道奇大，我猝不及防，被它扯得一个趔趄……”
“噗！”萧明昭没忍住，笑出了声，想象着那个画面，“然后呢？你掉水里了？”
“掉水里倒好了。”谢砚之摇摇头，眼中带着点自嘲，“慌乱间，我下意识抓住了船帮，人是没掉下去，可腰间挂着的、家父刚给我的一方上好的端砚，却脱了扣，‘咚’的一声，首接沉了塘底。”
“啊？！”萧明昭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整个人笑得蜷缩起来，肩膀一抖一抖，“哈哈哈……谢砚之！你……你也有今天！哈哈……一方端砚……就这么喂了鸭子？哈哈哈……”
她笑得毫无形象，眼泪都快出来了，方才绣花的懊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谢砚之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听着她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安静的室内回荡，心头那点因为伤痛、因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积压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明媚的笑声驱散了大半。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能让她这样开怀大笑，一方端砚，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他顺着她的话，语气带着纵容的无奈，“喂了鸭子。家父知道后，罚我抄了十遍《劝学》，还勒令我一个月不许靠近任何水塘。”
“哈哈哈……该！活该！”萧明昭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小脸因为大笑而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歪着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谢砚之，带着点促狭，“想不到啊想不到，看起来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的谢大公子，小时候也是个会闯祸的！那后来呢？那方砚台捞上来了吗？”
“没有。”谢砚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和好奇，让他几乎挪不开眼，“成了莲塘的镇塘之宝了。后来再去，老渔翁还打趣我，说那砚台定是化作了莲藕精，专等着我再去呢。”
“莲藕精？”萧明昭又咯咯笑起来，眉眼弯弯，灿烂得晃眼，“谢砚之，你编故事哄我呢吧？”
“句句属实。”谢砚之含笑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里面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笑容明媚的影子。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几声鸟鸣，和两人之间流淌的暖融融的气息。阳光安静地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慵懒地倚着，一个乖巧地趴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
萧明昭看着他含笑的眼眸，看着他因为放松而柔和下来的侧脸轮廓，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方才大笑后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又悄然爬上了双颊。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狐裘柔软的长毛。
“喂……”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糯，“那……那后来，你还见过那么听话的鸭子吗？”
“见过。”谢砚之的声音更轻了些，目光依旧焦着在她低垂的、染着绯红的侧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在哪？”萧明昭下意识地问。
谢砚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伸出左手，动作很慢，带着伤后的迟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方才因为大笑而蹭得有些凌乱的鬓发，将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温柔地别回她小巧的耳后。
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
萧明昭身体微微一僵，耳根瞬间红透，像要滴出血来。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的情绪太过浓烈，太过复杂，让她心慌意乱，却又移不开目光。
谢砚之看着她骤然瞪大的、带着懵懂水汽的眼睛，看着她红透的耳尖和脸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收回手，指尖蜷缩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细腻温热的触感。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汹涌的暗流，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和某种深沉的情愫：
“就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