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庚子
痛。
如同生锈的铁钉被强行钉入太阳穴,再用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马佳文的意识,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从一片混沌的黑暗里被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他想呕吐,喉咙里却干得像撒哈拉的沙。他想睁眼,眼皮却重如城门,任凭他如何驱动,都只能在黑暗中徒劳地颤动。
感官的复苏,是从嗅觉开始的。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带着苦涩辛辣的劲道,粗暴地侵占了他的呼吸。紧随其后的,是老宅独有的味道——陈年木料的微酸、灰尘的干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纸张和旧丝绸的霉味。
这气味,竟有几分诡异的熟悉。像极了他儿时,在老家那栋早己无人居住的祖宅里,打开尘封己久的、曾祖父留下的书箱时闻到的味道。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欣喜的颤音:“水!水!快!少爷的嘴唇动了!”
紧接着,微凉的液体触碰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他贪婪地吮吸着,任由那带着一丝甘甜的温水流过焦灼的食道,仿佛久旱的土地迎来了第一场春雨。生命力,似乎也随着这股清泉,重新回到了他枯竭的身体里。
他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将那重逾千钧的眼皮,掀开了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的木格窗,糊着己经泛黄的窗纸。一缕斜阳透过窗棂,在弥漫着无数微尘的空气里,拉出一条昏黄而安静的光带。
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床上,身上盖着沉重的丝绸被子。床边,一个剃着半光头、留着长辫子的少年正紧张地端着水碗,见他睁眼,顿时喜上眉梢。
“少爷!您可算醒了!您都昏睡三天了!”
马佳文的目光有些呆滞,他的大脑,那台习惯了处理海量数据和复杂模型的超级计算机,此刻却被眼前这充满违和感的一幕冲击得几近宕机。
辫子,短褂,古朴的陈设……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中升起:一个极其逼真的复古主题疗养院?在他因长期过劳导致突发性心搏骤停后,他的家人为他选择了这种“返璞归真”的康复方式?
他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完全不受控制。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按动记忆中那块智能腕表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然而,当那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时,他的视线凝固了。
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苍白、消瘦、骨节纤细,皮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这不是他那双因为常年健身、搏击而指节粗壮、布满薄茧的手。
恐慌,如同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坐起身来,不顾大脑中传来的天旋地转,另一只手也从被子里抽了出来。他低头看着这双完全陌生的手,然后,他用这双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脸颊、头发。
光滑的皮肤,光洁的下巴,以及……顺滑的发丝下,那片被剃得光溜溜的头皮,和一条沉甸甸地垂在脑后的,被编织起来的……
辫子。
“不……”一声沙哑的、不似人声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
“少爷?您怎么了?您别吓福安啊!”那名叫福安的少年惊慌地叫道,“您……您是不是烧糊涂了?您是咱们马佳家的文少爷啊!”
马佳家……文少爷……
马佳文。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记忆。
在他的时代,他叫马佳文。一个在华夏共和国土生土长的公民。他的家族,马佳氏,一个古老的满洲姓氏,隶属正白旗。这曾是家族的荣耀,但在那个新时代,更多时候只是一段偶尔会被提及的、遥远而模糊的历史背景。
他从小就听长辈们讲过家族的故事。讲过祖先跟随龙旗入关的辉煌,也讲过后来百年的衰败与沉沦。家里甚至还保留着一本残破的、用满汉双语书写的族谱。
而那本族谱的第一页,夭折者名录里,用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名字:
马佳·文。
旁边的朱笔小字注解:聪慧,好汉学,体弱。庚子年,惊悸成疾,未冠而卒。年十五。
未冠而卒……年十五。
他就是那个在族谱上,只留下了一行悲伤注脚的、早夭的祖先。
这不是疗养院,更不是梦。
他穿越了,回到了家族命运的转折点,回到了这个国家最深重的灾难现场。
“镜子……”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福安不敢违逆,连忙搀扶着摇摇欲坠的他,来到一面西洋水银穿衣镜前。
镜中,一个身穿丝绸寝衣的少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惊骇、迷茫,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剧烈震动。那张清秀而陌生的脸,那条屈辱的金钱鼠尾辫,都在向他宣告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今年……是哪一年?”他盯着镜中的“祖先”,声音干涩地问道。
“回少爷,”福安恭敬地答道,“是光绪爷的二十六年。”
光绪二十六年。
庚子年。
公元1900年。
确认了。族谱上那冰冷的“庚子年”三个字,此刻化作了压在他身上的、滚烫的现实。再过不到两个月,八国联军的炮火就将轰开这座古都的城门。届时,玉石俱焚,血流成河。
而他的家族,马佳氏,也将在这场浩劫之后,如同所有被打断了脊梁的八旗权贵一样,从云端跌入泥潭,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里,在贫困、屈辱和挣扎中,逐渐被时代所遗忘。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爷爷,那个靠拉洋车才勉强养活一家人的老人,临终前还攥着那本破族谱,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说不清的遗憾与不甘。
不。
我回来了,就绝不能让这一切重演。
“砰!”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蓝马褂老者走了进来,正是他的祖父,马佳·崇武。一个在家族口述史中,被描述为“忠勇有余,智略不足”的固执老人。
看到镜前的孙子,崇武眉头紧锁,声如洪钟:“病刚好就到处乱晃!成何体统!还不滚回床上去!”
马佳文缓缓转身,迎上老人锐利的目光。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历史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即将亲手将家族带入深渊的祖先。他的眼神,平静得让崇武感到一丝陌生。
“祖父。”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镇定。
崇武被他这从未有过的眼神和语气弄得一愣,但旋即又怒道:“前日不过是被几个拳匪的阵仗惊了一下,就摔下马一病不起,我马佳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拳匪”……
马佳文心中一动,问道:“祖父,听闻那些拳民,得了老佛爷的青睐,要‘扶清灭洋’?”
崇武冷哼一声,坐到桌前,满脸不屑:“一群乌合之众,也配谈‘扶清灭洋’?不过是朝中那几位王爷,想借他们的手,给洋人点颜色看看罢了。老佛爷也是被洋人欺负得狠了,才由着他们胡闹。一群蠢货,迟早要坏大事!”
马佳文的心沉了下去。连崇武这样赋闲在家的老将都看得清这趟浑水,可见局势己经糜烂到了何种地步。慈禧、端王那些帝国最高层的掌权者,正在一条疯狂的道路上蒙眼狂奔。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低下头,做出一副恭顺的姿态:“孙儿知错了。只是……孙儿这几日昏睡,总梦见些山河破碎、家国不幸的景象,心中……实在难安。”
这话半真半假。崇武听到“家国”二字,脸色稍霁,只当是孙子病中胡思乱想,终究还是心向朝廷的。他拍了拍马佳文的肩膀,力道很重:“小小年纪,想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有我们这些老骨头顶着!你只管养好身子,别再给我丢人现眼!”
说罢,便背着手离去了。
马佳文被福安扶回床上,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回来了。回到了灾难的源头。
这不再是历史书上一段冰冷的文字,而是关系到他血脉延续、家族存亡的切肤之痛。他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那样,无助地等待审判的降临。
他拥有的,是超越这个时代一百多年的知识、视野和思想。他知道战争的进程,知道科技的力量,知道政治的诡诈,更知道什么样的制度才能让一个国家真正地站起来。
他还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马佳·文的身份。一个正白旗的贵族少年,一个天然的、能够进入统治阶级的身份。
他必须利用这一切。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求生。而是要在这片即将沦为焦土的废墟之上,为自己的家族,为这个苦难的民族,重新铺设一条通往未来的轨道。
而那个突破口,那个唯一可能撬动历史的支点……
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个被囚禁在南海瀛台的、孤独的帝王身影。
光绪,载湉。
一个在历史上和他这位早夭的祖先一样,充满了悲剧色彩与无尽遗憾的人。
找到他,辅佐他,将他从囚笼中释放出来,将这个国家从悬崖边拉回来。
这不再是一个历史系博士的学术推演,这是一个马佳氏子孙,对自己血脉与命运的宣战。
马佳文缓缓睁开双眼,窗外的夕阳,将整座京城染成了一片悲壮的血色。他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的心跳,微弱,却坚定。
“我,就是马佳·文。”他对自己,也对冥冥中的命运低语。
一场惊醒百年的大梦,从此开始。
今夕何夕?
是为,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