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云岭乡。
现实比照片更触目惊心。连绵的群山如同沉默的巨人,将小小的村落紧紧包裹,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苍凉。所谓的“公路”,不过是雨后泥泞不堪、被车轮反复碾压出深深沟壑的土路,宛如大地丑陋的伤疤。中心小学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在寒风中瑟缩,窗户上钉着的歪歪扭扭的塑料布,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徒劳地抵抗着严寒。刺骨的寒风卷着砂砾般的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
林夏己经渐渐在这种极致的艰苦中,找到了一种与身心和解的平静。她带着一群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格外明亮的孩子们,在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泥地上朗读课文。稚嫩的童声努力地汇聚在一起,试图盖过山风的呼啸,却总被吹得七零八落,带着一种倔强的破碎感。林夏提高了声音,鼓励着孩子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将所有的迷茫和疲惫都暂时压进这朗朗书声里。
“林老师!快看!山下有‘大车车’!好大好亮!还有个人!”一个眼尖的孩子突然指着山下崎岖的小路,兴奋地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对山外世界的新奇。
那一声呼喊,像一颗子弹,毫无预兆地击穿了林夏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的心猛地一悸,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诞的预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神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期待,猛地顺着孩子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蜿蜒如肠、泥泞不堪的山路上,一辆沾满泥浆却依旧难掩其强悍本质的黑色越野车,如同跋涉千里的疲惫巨兽,正轰鸣着、极其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次轮胎在泥泞中打滑又奋力挣脱的姿态,都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终于,在距离学校几十米外一片稍微平坦的坡地上,它停住了,前方狭窄陡峭、几乎垂首的小路,宣告了机械力量的终结。
车门“咔哒”一声打开。
一个穿着深色冲锋衣、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从驾驶室下来。长途跋涉的疲惫像沉重的烙印刻在他眉宇间,昂贵的登山靴沾满了厚重的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风尘仆仆。山风将他本应一丝不苟的头发吹得凌乱,下巴上带着未及清理的青色胡茬,眼窝深陷,颧骨似乎都比记忆中更加突出,整个人透出一种与这身昂贵装备格格不入的、近乎狼狈的憔悴和风霜。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从一个遥远而艰难的战场归来。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土和冰冷的山风,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锁定在半山坡学校前、那个穿着臃肿廉价棉衣、冻得鼻尖通红、正怔怔望着他的纤细身影时:
是她!真的是她!胸腔里那颗在无数个日夜被思念和悔恨反复撕扯、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地擂动起来!像是沉寂的死火山骤然喷发,滚烫的岩浆瞬间冲毁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一周来的日夜兼程、颠簸劳顿、身体极限的疲惫,在看到她的瞬间,奇迹般地化作了虚无。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他找到了!穿过千山万水,踏破泥泞险阻,他终于找到了他遗失的光!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燃起了穿越千山万水、焚尽所有迷茫与等待的、炽热到足以融化这云岭冰雪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有不顾一切的决心,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她就在这里,她还好好的!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值得了千倍万倍!
而另一边的林夏,则是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声、孩子们的喧闹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瞬间被抽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视野中心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震惊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找到这里的?那身与这贫瘠山乡格格不入的昂贵行头,那辆跋山涉水的钢铁巨兽,都昭示着一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世界,就这样蛮横地闯了进来!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猝不及防被撞破伪装的慌乱,是被他憔悴面容狠狠刺中的心疼,更是那从未真正熄灭、此刻却因他灼热目光而轰然复燃的爱意带来的巨大冲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破旧的课本,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他眼中的光芒太炽烈,烫得她几乎想要后退,却又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迷茫、惶恐、一丝隐秘的期待……无数复杂汹涌的情绪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是沈星遥!
他来了!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带着满身的疲惫,带着被她“抛弃”后的痛苦与颓废,更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无比坚定的决心和思念,踏破了泥泞与险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不容拒绝地,闯入了这片她试图寻找自我的群山之中!
西目相对。
隔着呼啸的山风,隔着冰冷的空气,隔着林夏心中尚未消散的迷茫与惶恐,隔着沈星遥一路跋涉的千辛万苦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空气不再流动,风声也沉寂下去,整个喧嚣的世界只剩下两道目光在空中激烈地交汇、碰撞、纠缠。那目光里承载了太多太多:十年的追逐与仰望,一个多月的分离与煎熬,绵延千里的思念与担忧,还有此刻,那冲破一切阻碍、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的、滚烫而复杂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