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入,仿佛跨过了无形的界限。
树洞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到的裂缝要宽阔得多,竟似一个天然形成的、穹顶高挑的小型石室。
西壁并非木质,而是某种光滑、泛着青黑色泽的岩石,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壁画——形态各异的蛇蟒、展翅的蓝蝶、古老的祭祀场景、还有持刀的人影……线条古拙而流畅,无声地讲述着失落的历史。
洞顶垂下无数纤细柔韧的树根须络,如同天然的帷幕。
石室中央,是一口小小的水池。
池水清澈见底,平静无波,如同一面完美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洞顶——那里,不知是用何种矿物颜料还是天然形成的纹理,勾勒着一幅巨大的、栩栩如生的蓝蝶图案。
池水散发着清冽的寒气,那幽蓝的光芒正是从池底透出,将整个石室映照得如梦似幻。
“这是……”苏念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水池。
“记忆之池。”
一个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在她身后响起。
苏念猛地转身!
树洞口,淡淡的光晕中,外婆苏沅的幻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比起上次在染坊惊鸿一瞥的模糊轮廓,此刻的她凝实了许多。
依旧是记忆中的苗家盛装,眉眼温柔,只是那双眼睛里沉淀着苏念从未见过的、深如古潭的忧伤和沧桑。
“能看见过去之镜,念念。”
幻影的声音空灵而清晰,如同山涧清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外婆!”
巨大的惊喜和委屈瞬间冲垮了苏念的防线,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伸手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亲人。
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外婆的衣袖,只触碰到一片冰凉的、虚无的空气。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浇下。
“告诉我,外婆!告诉我该怎么救苍溟!他的妖丹……”
苏念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指向洞外染坊的方向,仿佛苍溟就在眼前痛苦挣扎。
“碎裂了,我知道。”
幻影的外婆轻轻飘移到水池边,低头凝视着那如镜的水面,语气沉重。
“阿墨的伤,远比你们看到的、甚至比他以为的,都要重得多。百年前那场大战,邪神的力量几乎摧毁了他的本源根基。这百年的休养,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完整。如今契约逆转的反噬,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念的心沉到了谷底:“那…那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治愈他吗?蓝蝶之源?月华泉?外婆,求你告诉我!”
外婆的幻影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抬起虚幻的手指,轻轻点向平静的池面。
“看。”
指尖落处,一圈涟漪无声荡开。清澈的池水开始翻涌,水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渐渐浮现出新的画面——
依旧是染坊后院。
年轻的苏沅独自站在巨大的靛蓝染缸前,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
她神色凝重,目光决绝。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把苗刀。
她再次举起刀,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滴答、滴答,落入深色的染液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她的血并未被染液稀释,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扩散、晕染。整缸染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深邃、神秘、如同星空般的幽蓝色!
更令人惊异的是,蓝色的液面之上,开始浮现出清晰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的蛇形纹路,散发着微弱的金光。
“灵纹布……”
外婆的幻影声音低沉地响起,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中。
“它不仅是苏家传承千年的染艺精髓……更是血饲之术的载体,是维系阿墨生命的锁链。每一代苏家的女儿,从成年那一刻起,便以自己的精血融入染液,染出承载着生命力量的布帛,供养阿墨,换取他守护苗疆的承诺和力量。这血,便是契约的代价,也是……束缚彼此的纽带。”
幻影的目光转向苏念,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就像你现在每日所做的一样。”
水面涟漪再起,画面变换。
这一次,是在一间熟悉的卧房里。
苏沅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的眸子失去了神采,只剩下疲惫的灰暗。
她露在薄被外的手腕上,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割痕触目惊心,如同无数丑陋的蜈蚣爬满了原本白皙的皮肤。
苍溟——银发金瞳,依旧是那副俊美无俦的模样,此刻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他跪在床边冰冷的地上,双手紧紧握着苏沅那只布满伤痕的手,额头抵着她的手背。
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苏念甚至能看到他紧咬的牙关和眼角无法抑制滑落的、在月光下闪亮的水痕。
那是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
“我本可以解除契约……”
外婆的幻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释然。
“在他妖丹第一次出现不稳迹象的时候。看着他破碎的妖丹,感受着他日渐虚弱、连维持人形都开始吃力的力量……我做不到。解除契约,意味着他失去最后的力量源泉,妖丹会瞬间彻底崩毁,魂飞魄散……”
幻影微微侧身,目光穿透树洞,仿佛望向遥远的过去,又仿佛在凝视着此刻的苏念。
“所以,我用了禁术。以自己一半的魂魄为祭品,燃烧生命本源,强行将契约的效力延长了二十年——”她顿了顿,虚幻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充满慈爱的笑容,“二十年,足够我的念念长大,足够她……拥有选择的机会。”
苏念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岩壁上。
巨大的悲痛和恍然大悟如同潮水将她淹没:“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才……”那个沉重的字眼,她说不出口。
“早逝?”
幻影的外婆替她说了出来,笑容依旧温柔,如同月光,“念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能穿透苏念的灵魂,“就像你现在,选择留下他,选择为他踏入险境一样。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水面再次波动,画面又一次改变。
这一次,没有苏沅。
场景是染坊后院那口废弃的枯井边。清冷的满月高悬,银辉洒满寂静的院落。苍溟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井沿上,银色的长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如同凝固的瀑布。
他微微垂着头,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做工有些粗糙的巫蛊娃娃。娃娃的胸口,用红色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苏”字。
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着那个小小的字,金色的眼瞳望着虚空,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孤寂、追悔,以及一种苏念从未在他清醒时见过的、深沉的温柔。
月光在他周身勾勒出寂寥的轮廓,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肩上。
“阿墨……”幻影的外婆凝视着水中的画面,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画中人,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刻骨的温柔,“他啊,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冷漠、别扭、拒人千里……要在乎得多。只是这百年孤寂和沉重的枷锁,让他早己忘了该如何表达,或者说……不敢去表达。”
苏念的视线早己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她用力抹去眼泪,外婆的话语和水中苍溟孤寂的身影,像一把滚烫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心上。
她冲到池边,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外婆,我该怎么做?告诉我!他的妖丹正在碎裂,每一刻都在变得更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外婆的幻影指向水池中央那轮倒映的蓝蝶:“把你的血,滴进池心。然后,问出你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这记忆之池,会给你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