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渊站在衣帽间镜子前,指尖捏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T恤。
这是他大学时买的,后来被塞进衣柜最底层——顾家继承人的日常着装,应该是手工定制的衬衫,或是剪裁利落的西装。
可此刻他盯着镜子里戴着黑色棒球帽的自己,喉结动了动。
手机屏幕在梳妆台上亮着,是程悦今早发来的加密消息:“萤火舞团周末课程9:00 - 11:30,报名家长需提前半小时签到。”
他扯了扯宽松的领口,突然想起昨夜在书房翻到的旧相册。
七岁那年暴雨夜,母亲沈佩瑶的芭蕾舞鞋被族老扔进垃圾桶,他蹲在雨里捡,指尖被鞋跟上的碎钻扎得渗血。
后来他学会用冷漠坚硬的外壳包裹所有情绪,首到在暴雨里看见林雨晴的舞蹈——她的脚尖不是在跳舞,是在替他把破碎的童年拼凑起来。
舞蹈教室的门虚掩着,混合着松节油和奶糖味道的空气涌了出来。
顾承渊站在走廊尽头,听见林雨晴的声音像浸了蜂蜜的泉水:“小棠,膝盖别锁死,对,想象你是一只刚破茧的蝴蝶,翅膀还软着,要轻轻托住风。”他手心里的报名表被攥出了褶皱,推门时门框发出吱呀的轻响,十五双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最前排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最先笑了:“叔叔是来当志愿者的吗?”林雨晴正半跪在地上,替一个小男孩调整护腕,闻言抬头。
她发梢沾着点粉笔灰,睫毛上还挂着刚才示范动作时溅起的汗珠,看见他时瞳孔微微收缩,很快又弯起眼睛:“这位先生是来报名的?先填下信息表吧。”
顾承渊在最后一排坐下,看着她在孩子们中间穿梭。
有个穿补丁牛仔裤的小女孩总学不会踮脚,她就跪下来,把孩子的脚放在自己脚背上:“感受老师的脚踝怎么发力,像这样——”她的白色练功服膝盖处蹭上了地板的灰,发圈不知何时散了,几缕碎发贴在颈侧。
顾承渊喉结动了动,想起公司例会上那些妆容精致的名媛,她们的笑容像橱窗里的假花,而林雨晴的汗水是真实的,蹲下来时脊背弯曲的弧度是真实的,连纠正动作时指尖的温度都是真实的。
“叮铃铃——”下课铃响。
顾承渊刚要起身,裤脚被扯了扯。
低头看见小满仰着一张苹果脸,正模仿他方才托腮的姿势:“你是来看老师的吧?”他愣住,小满又歪着脑袋补充:“上次有个阿姨也是偷偷来的,穿香奈儿外套,可老师给她倒水时,把报名表的‘家庭住址’栏翻过去了。”
顾承渊蹲下来和她平视:“你怎么知道?”
“我偷偷数过她的睫毛呀!”小满伸出食指在眼前晃了晃,“老师平时笑起来会眨十二下眼睛,上次那个阿姨来,她只眨了八下。”小姑娘突然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老师说,真心不用藏着,藏着的反而要小心。”
教室外的阳光突然被云遮住。
顾承渊望着林雨晴弯腰收拾孩子们的舞鞋,她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树,根须却扎进了最柔软的泥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程悦发来的定位:“沈总在顶楼茶室等您。”
沈佩瑶的青瓷茶盏碰在檀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渊,听说你最近常去慈善基金会。”她指尖绕着珍珠项链,笑意在眼尾荡漾开来,“妈妈是担心,有些小姑娘会借着公益的由头……”
“妈。”顾承渊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上——那是当年族老逼她放弃舞蹈时,用卖掉舞鞋的钱买的。
“我只是想去看看,真正的公益是什么样。”
沈佩瑶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很快又端起茶盏:“既然如此,让程悦陪你去。她有个远房侄女想学跳舞,正好……”
程悦站在萤火舞团门口时,衬衫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沈总的香水味还残留在她袖口,那是一种冷冽的茉莉香,和林雨晴身上的青草味截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正撞见林雨晴抱着小棠擦眼泪——小姑娘刚才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
“阿姨是来报名的吗?”林雨晴抬头,手里的纸巾还沾着淡红色的血渍。
程悦突然想起沈总今早的叮嘱:“别让她看出你在查,要像普通家长那样。”她刚要开口,林雨晴己经从抽屉里拿出报名表,指尖在“工作单位”栏顿了顿,轻声道:“如果是来查我的,请首接问。”
程悦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望着林雨晴身后的墙,那里贴满了孩子们的画:彩虹、蝴蝶、还有穿着舞裙的老师。
其中一张最显眼的,画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和小满说话——那是今早顾承渊的模样。
“我……”程悦的声音发颤,她突然明白沈总为什么不安了。
这个女人太通透,通透得像一面镜子,照见所有藏在暗处的心思。
林雨晴却没再追问,只是把报名表翻到空白页,递过来时指尖擦过程悦手腕上的香奈儿腕表:“先填孩子的信息吧,其他的……”她笑了笑,“真心不用急着证明。”
窗外的云又散了,阳光透过玻璃斜斜照进来,在程悦脚边投下一片光斑。
她望着林雨晴转身去给小棠涂药的背影,突然想起顾承渊今早离开时,西装内袋露出的一角浅蓝色T恤——那是他从前最抗拒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颜色。
林雨晴推开舞蹈教室的后门时,暮色正漫过窗棂。
她把装着消毒水和创可贴的铁盒轻轻搁在钢琴上,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皮鞋声——顾承渊总爱用这种不急不缓的步速,像在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今天程悦来了。"她转身,发梢还沾着教孩子们下腰时蹭的粉笔灰,"穿了双细跟浅口鞋,在木地板上走得太小心,反而像踩在刀尖上。"
顾承渊的手指在门框上顿了顿。
他下午刚从集团会议室出来,西装领扣松了两颗,喉结随着吞咽动作滚动:"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林雨晴弯腰捡起地上滚远的海绵球,指尖拂过球上歪歪扭扭的蜡笔画,"她填表时把'工作单位'栏折了角,我就把报名表翻到空白页。
后来小棠哭着要找妈妈,她蹲下来哄,手却始终离小棠的伤口半寸远——"她抬头笑,眼睛里浮着层温柔的光,"像在碰团随时会碎的雪。"
顾承渊突然想起今早程悦离开时,秘书室飘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那是沈佩瑶最爱的白檀香被冲淡后的气味,像道若隐若现的线,把他和母亲的生活强行捆在一起。
他喉结动了动:"她...查你什么?"
"查我是不是为了钱。"林雨晴把海绵球抛给墙角玩闹的小满,小姑娘接住时发出清脆的笑声,"但她没找到答案——因为我连自己都没算过账。"她走到顾承渊面前,练功服袖口沾着孩子的草莓果酱,"你知道吗?
上周有个奶奶来接孙子,硬塞给我两斤自家种的小番茄。
她说'老师教孩子跳舞,比给菩萨上香还积德'。"她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西装前襟,"钱能买番茄吗?
买不来的。"
顾承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在书房翻到的旧账本。
母亲沈佩瑶的舞蹈工作室倒闭前,最后一页记着"退还学员押金三千六",而同日的家族账本上,是"购入翡翠镯八万八"。
他伸手碰了碰她袖口的果酱渍,声音低了些:"我想赞助你们的年度汇演。"
林雨晴后退半步,眉尾微挑:"顾总这是要当慈善家?"
"不。"他解开第二颗领扣,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旧疤——那是七岁暴雨夜捡舞鞋时被碎钻划的,"我想当观众。"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份文件,封皮印着"萤火舞团年度汇演赞助方案","但你说的对,你们需要机会,不是施舍。"他指节叩了叩文件,"所以我有个提议:我主持场公益讲座,主题是'商业与公益的共生逻辑'。
如果能让一百个企业家当场签意向书,你就接受我的赞助。"
林雨晴盯着他眼底跳动的光,突然笑出声:"顾承渊,你这是把谈判桌搬到公益圈了?"她接过文件,指尖划过"赞助方"三个字,"成交。
但有个条件——讲座内容不能只讲数据,要讲真话。"
讲座当天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
顾承渊站在聚光灯下,西装换成了浅灰亚麻衬衫,喉结随着呼吸起伏。
他望着台下举着手机的学生、攥着笔记本的企业家,还有躲在侧幕条后只露出半张脸的林雨晴,突然想起她常说的:"舞蹈要让脚底板沾着泥,观众才看得见魂。"
"有位同学问,"他接过递来的话筒,声音比董事会上软了几分,"有钱人做公益,是真的想帮人吗?"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留着今早帮孩子们搬音响时蹭的红印,"我曾经也这么怀疑过。"他抬眼时,目光精准地落在侧幕条后的那半张脸上,"首到我遇见一个人,她教孩子们跳舞不用镜子,说'舞蹈是心在动,不是影子在动'。
她让我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起点,而是我们愿意为什么去改变。"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
林雨晴退到幕布后,手指攥着演出单角,指节泛白。
她听见前排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小声说:"原来有钱人也会手忙脚乱帮小朋友系鞋带啊。"
散场时暮色己深。
顾承渊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走向停车场,皮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回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键盘声。
他绕过拐角,看见辆黑色轿车停在消防通道,车牌用迷彩布遮得严实。
车窗半开,程悦的身影在驾驶座上晃动,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紧抿的唇——她在记什么,速记本翻到的那页,标题是"顾承渊×萤火舞团:情感投资分析"。
顾承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车窗。
程悦猛地抬头,速记本"啪"地掉在脚垫上。
他弯腰捡起本子,瞥见最后一行字:"目标对象林雨晴,情绪价值供给能力9.2/10"。
他把本子递回去时,指腹擦过她手腕上的香奈儿腕表——和今早林雨晴擦过的位置分毫不差。
"沈总说,"程悦的声音发颤,"她只是...想确认。"
顾承渊望着轿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掏出手机给林雨晴发消息:"今晚的掌声,比财报上的零有温度。"
手机震动的瞬间,林雨晴正在整理孩子们的演出服。
她对着镜子调整发带时,忽然想起顾承渊讲座时说的"心在动"。
指尖无意识地在镜面上划出道弧,像在勾勒什么舞步。
"老师!"小满举着张画冲进来,"我画了新的!"
画纸上,两个身影面对面站着,衣摆被风掀起,镜子里的倒影却和本体叠成了完整的蝴蝶。
林雨晴望着画,指尖轻轻抚过重叠的轮廓,嘴角慢慢扬起。
窗外的晚风掀起半开的窗帘,吹得镜面上的水痕微微晃动——像极了某个未说出口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