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汇演的后台镜子蒙着层薄灰,林雨晴踮脚擦到第三块时,听见前台传来孩子们的喧闹。
今天的节目单最后留了个"神秘环节",她攥着粉笔在白板上画了两面交叠的镜子,粉笔灰簌簌落在指缝里——那是小满画里的灵感,两个身影在镜中重合成蝶。
"老师!
顾先生来了!"小豆子扒着门框喊,发梢还沾着刚才排练时蹭的金粉。
林雨晴转身,看见顾承渊站在后台入口处。
他今天没穿西装,浅灰衬衫下摆松松扎进西裤,腕间还挂着上午帮孩子们修音响时蹭的电工胶布。
前台的追光灯漏进来一缕,在他肩头投下暖融融的光晕,和讲座那天说"心在动"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关于最后一个节目..."她捏着白板笔,指甲在笔杆上压出月牙印,"我想加一段镜面双人舞。"
"镜面?"顾承渊挑眉,目光扫过白板上的画,"需要两个舞者背对背,动作完全对称?"
"不是背对背。"林雨晴伸手比划,指尖在两人之间划出条无形的对称轴,"是面对面。
你做我的镜像,我做你的镜像。"她忽然想起小满的画,声音轻了些,"就像...两个灵魂在镜子里相遇。"
前台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林雨晴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背景音乐。
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布料窸窣声里突然说:"我需要一位非专业舞者。"
顾承渊的喉结动了动:"雨晴,我——"
"你不是说要理解舞蹈的意义吗?"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笃定,"那就从身体开始。"
后台霎时静得能听见通风口的风声。
小豆子躲在门后把脑袋探进来又缩回去,发顶的金粉簌簌落了一地。
顾承渊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那光像暴雨夜他第一次看见她跳舞时,雨幕里跃动的萤火。
他摸了摸衬衫第二颗纽扣——那里还别着今早孩子们塞给他的纸蝴蝶,边角被汗浸得有些发皱。
"好。"他说。
前台响起主持人的惊呼:"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顾承渊先生与林雨晴老师共同演绎——《镜中蝶》!"
聚光灯亮起时,顾承渊的掌心沁出薄汗。
林雨晴站在他对面,发间的绢花随着呼吸轻颤,像只即将振翅的蝶。
音乐响起第一拍,他抬臂的动作僵得像机器人,指尖刚碰到她扬起的手腕就触电般缩回。
"放松。"林雨晴的声音裹在音乐里,"想象我是你的影子,你动,我就动。"
他试着跟着她的节奏抬步,却在转身时踩了她的鞋尖。
布料撕裂的轻响里,两人同时顿住。
后台传来小豆子的抽气声,顾承渊的耳尖瞬间通红:"对不起,我——"
"你小时候学过一点芭蕾。"林雨晴忽然说。
他猛地抬头。
"刚才抬手的姿势。"她指尖点过他微屈的肘,"是阿拉贝斯克的预备式,很标准。"
顾承渊望着她身后的穿衣镜,镜里的两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他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镜子前,母亲握着他的手教他压腿,说"我的小渊跳起舞来像只白蝴蝶"。
后来有天暴雨倾盆,父亲摔碎了他的舞鞋,说"顾家继承人不需要这种软弱的爱好"。
"后来呢?"林雨晴轻声问。
他盯着镜中自己发紧的下颌线,喉结动了动:"我妈说...那是软弱者的爱好。"
音乐不知何时重新流淌起来。
林雨晴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电工胶布的缝隙钻进来:"但你刚才抬手时,眼睛亮了。"她带着他转了个圈,裙角扫过他的西裤,"软弱的人,不会记得十年前的舞步。"
顾承渊的呼吸忽然乱了。
他跟着她的引导抬起右腿,镜中的两人渐渐重叠,像两片被风吹到一起的蝶翼。
当他终于能流畅地跟着她完成一组旋转时,听见小豆子在后台喊:"老师快看!
你们的影子叠成蝴蝶啦!"
夜很深了,顾承渊站在老宅三楼的走廊里。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地面,照出满地积灰里自己的鞋印——他己有五年没上过这层楼。
房间门推开时,尘封的气味涌出来。
墙上那幅母亲的舞台照还在,她穿着白色芭蕾裙,踮着脚在镜前微笑,发间的绢花和林雨晴今天戴的一模一样。
墙角的樟木箱落着薄灰,他蹲下来打开,霉味里飘出淡淡樟脑香,最上层整整齐齐躺着一双旧舞鞋,缎面鞋尖磨得发亮,鞋帮上用金线绣着"小渊"两个字。
他坐在地毯上,慢慢套上舞鞋。
缎面贴着脚背的触感那么熟悉,仿佛七岁的自己从未离开过。
他扶着镜子站起来,手臂缓缓抬起,阿拉贝斯克的姿势在镜中展开。
月光爬上镜沿,照见他眼尾泛着的水光——这次,没有暴雨,没有父亲的怒吼,只有镜中那个男孩,和此刻的自己,重叠成一只终于能振翅的蝶。
"先生,该回去了。"陈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夫人说您最近总往公益舞团跑,让我提醒您..."
顾承渊放下手臂,舞鞋在地毯上压出浅淡的痕。
他转身时,瞥见墙角的监控摄像头红灯微闪——那是老宅改造时母亲坚持安装的,说是"方便看顾家养的花"。
此刻,二十公里外的顾家主宅顶楼,沈佩瑶放下咖啡杯。
监控屏幕上,儿子的身影在旧舞房里缓缓移动,像只被剪断过翅膀的蝶,正在试着重新飞翔。
她指尖着杯沿,口红在骨瓷上留下淡粉的印子,轻声对身后的程悦说:"把这个月的慈善基金报表再拿给我看看。"
窗外的月光漫过她的侧脸,将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融在夜色里。
沈佩瑶的指尖在监控屏幕上轻轻划过顾承渊的轮廓。
画面里他正扶着旧镜练习阿拉贝斯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只终于敢舒展翅膀的蝶。
咖啡杯底重重磕在檀木桌面,惊得她自己也颤了颤——这是她今晚第三次碰洒咖啡。
"程悦。"她忽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月光还凉,"把三楼西间的暗格钥匙拿来。"
女秘书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很快又轻得像片羽毛。
沈佩瑶望着镜中自己微乱的鬓角,想起二十年前的暴雨夜,她也是这样站在化妆镜前,被丈夫扯下头上的绢花:"顾家主母不需要会跳舞的废物。"那时她把未写完的日记藏进暗格,墨迹被泪水晕开一片,写着"我希望他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暗格里的铜盒落了薄灰。
沈佩瑶用丝巾擦去浮尘,打开时带起的风掀起最上面一页纸——正是那篇被泪水浸皱的日记。
她盯着"自由"两个字看了很久,久到程悦端来的新咖啡又凉透,才从西装内袋摸出钢笔。
信纸上的字迹刚劲如她签合同的模样,写完最后一笔,她将日记页轻轻夹进信封:"寄给林雨晴,用私人信箱。"
"夫人?"程悦接过信封时指尖微抖,"需要附说明吗?"
"不需要。"沈佩瑶望着监控里儿子放下舞鞋的动作,喉结动了动,"她会懂。"
后台的灯泡在头顶嗡嗡作响。
林雨晴踮脚调整最后一串绢花时,听见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皮鞋后跟擦过水泥地的细响,和顾承渊总爱踩的那片落叶声一模一样。
"顾先生?"她转身时正撞进他怀里。
热可可的甜香裹着松木香窜进鼻尖,他举着两杯奶茶的手僵在半空,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前台说...说你还没吃宵夜。"
林雨晴接过杯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那是今早帮孩子们修音响时蹭的,此刻还沾着点木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热可可?"
"小满说的。"顾承渊低头盯着自己脚尖,西裤裤脚沾着后台的金粉,"她说老师每次排完难的动作,都会去巷口买一杯。"他忽然抬头,眼尾还留着旧舞房里没擦干的水光,"谢谢你,带我回到那个地方。"
林雨晴望着他发梢的弧度——和小豆子被夸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她喝了口热可可,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口:"今晚,我们一起飞。"
镜面舞台在聚光灯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林雨晴站在中央,能看见自己和顾承渊的倒影在镜中交叠成两片蝶翼。
音乐响起时,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不是触电般缩回,而是像片雪花落在她掌纹里。
"一、二、三。"她低声数着拍子。
第一个旋转时,他的指尖扣住她腰肢;第二个托举时,她的发梢扫过他耳垂;当音乐攀升至最高潮,两人同时抬起右腿,镜中的影子完美重合,像两只终于找到彼此的蝶。
"碰——"
最后一个动作是她倒进他怀里。
观众席的掌声炸成一片,林雨晴听见前排小豆子带着哭腔的尖叫:"老师飞起来了!"顾承渊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比热可可还烫:"雨晴,我好像...会飞了。"
谢幕时,他忽然伸手碰她的脸颊。
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像在确认什么真实的存在:"刚才在镜里,我看见七岁的自己。"他的声音被掌声淹没,却清晰地落进她心里,"他在笑。"
深夜的后台空无一人。
顾承渊小心地把旧舞鞋放进化妆箱,缎面鞋尖的金线"小渊"在手机光下闪着暖光。
他合上箱子时,锁扣发出"咔嗒"一声脆响——这是他让陈叔专门从老宅拿来的铜锁,二十年来第一次派上用场。
"明天见。"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角落映出一道黑影。
等他转身时,只看见半开的后台门,风卷着金粉扑进来,在化妆箱上落了薄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