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林雨晴蹲在巷口的台阶上,指尖捏着那张从舞蹈室门缝里塞进来的纸条。
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小心沈佩瑶"五个字像团模糊的灰云,边缘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冒雨塞进来的。
她把纸条贴在鼻尖嗅了嗅,有股潮湿的纸浆味混着淡淡的松木香。
这是她第三次翻到这东西了。
半小时前收拾孩子们的练功服时,纸条从叠好的舞裙里滑出来;两小时前给小满系歪了的红绳时,它又夹在工具箱的棉签堆里;现在它躺在她常坐的藤编椅缝里,像块甩不脱的膏药。
"老师?"小满的小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发梢还滴着水,"豆豆说他的舞鞋又开胶了,要你帮着粘。"
林雨晴迅速把纸条折成小块,塞进帆布包内层的拉链夹层。
那里还躺着老舞师临终前给她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纸条,像道无声的誓约。"让他把鞋拿过来。"她揉了揉小满的发顶,掌心触到孩子软乎乎的发旋,心跳慢慢稳下来——能找到这里的人,要么知道"萤火"舞团的日常作息,要么跟踪过她。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她摸出来,屏幕上是串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别让镜头只照到你的背影。"
指腹在"删除"键上悬了三秒,她还是存下了号码。
转身时瞥见巷口的路灯,光晕里有片碎亮的金属反光——像是监控摄像头的玻璃罩。
顾承渊把车停进地下车库时,雨刷器还在机械地摆动。
他盯着后视镜里自己泛青的眼尾,忽然想起刚才在洗手间接的那通电话。
母亲的声音裹着香奈儿五号的甜腻:"今晚的相亲对象是陈市长的侄女,你最好给我......"
"妈,我到了。"他打断她,指甲掐进方向盘的皮质纹路里。
七年来每个雨天,这通电话都会准时响起——不是逼他相亲,就是提醒他"顾氏继承人该有的体面"。
可此刻他的太阳穴不跳了,雨刷摆动的节奏里,总混着另一种声音:脚尖点水的轻响,孩子们的笑声,还有那个女孩仰头时,雨水落进嘴角的"啪嗒"声。
他鬼使神差打开手机,输入"雨神舞姬"。
第一条就是他首播的录像,弹幕还在疯狂滚动:"她单膝跪地那下,像在吻苦难" "后面那个扎红绳的小孩,脚踝上的疤和我弟弟一模一样"。
视频进度条拉到三分十七秒,画面里的林雨晴突然抬头,眼尾的水珠子被路灯照得发亮,正好撞进他的瞳孔——和当年母亲被拖出剧院时,回头看他的眼神,像极了。
手机在掌心发烫。
他翻到顾氏慈善基金的官方账号,最新一条动态是"资助山区艺术教育"的宣传图,配文"用爱点亮每一颗星星"。
可他记得上周财务总监汇报时,山区学校的舞蹈教室预算被砍了三十万,理由是"没必要给穷孩子买好地板"。
"叮——"
微信弹出母亲的消息:"明天陪我去慈善协会,陈小姐也会来。"
他盯着对话框,突然想起视频里小满脚踝上的红绳。
那根绳子在雨里晃啊晃,像团烧不熄的小火苗。
清晨六点,林雨晴的手机炸了。
"林老师,慈善协会说咱们的季度资金被取消了。"助理小棠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项目评估未通过,可上周还说我们是年度优秀案例......"
林雨晴把手机夹在肩头,给豆豆粘舞鞋的手没停。
胶水刷过开胶的鞋帮时,她想起昨晚在公益圈群里问"沈佩瑶"时,老周回的那句"顾氏掌权人,慈善协会的大理事,手伸得比雨幕还广"。"小棠,把孩子们叫到广场。"她扯下围裙,"带便携音箱,穿那套蓝白条纹的练功服。"
二十分钟后,晨光里的社区广场聚了一圈人。
小满举着手机当机位,林雨晴站在孩子们中间,发梢还沾着晨露。
音乐响起时,她的脚尖先动了——不是《雨中蝶》的舒展,而是像在泥里拔脚的挣扎,手臂交叠成保护的壳。
孩子们跟着她的节奏,有的抱着想象中的布娃娃,有的踮脚去够不存在的阳光。
"我们不是为了表演才跳舞。"视频最后,林雨晴蹲下来,和孩子们额头相抵,"是因为被雨淋湿的夜晚,被嘲笑的伤疤,被遗忘的愿望——这些都需要被看见。"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小满的手机屏幕亮了又亮。
半小时后,"萤火舞团资金被取消"的话题爬上热搜第二,评论区炸出一片"查清楚"的声浪。
顾承渊在会议室里刷到这条视频时,正听财务总监汇报"慈善基金优化方案"。
投影屏上的报表里,"萤火舞团"的名字被红笔圈着,旁边标注"非优质项目,建议剔除"。
他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暂停。"他说,指节敲了敲投影幕布,"解释下,为什么一个能让三万网友流泪的项目,会被评为非优质?"
财务总监的额头冒了汗:"顾总,是沈总......"
"我问的是你。"顾承渊的声音沉下来,目光扫过会议桌,"现在,重新评估。"
林雨晴关掉手机时,夕阳正把广场的地砖染成橘色。
孩子们追着一只花蝴蝶跑远了,小满的红绳在风里晃成小旗子。
她弯腰收拾音箱,帆布包的拉链突然卡住了——是那张纸条,不知什么时候从夹层里滑了出来,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
新短信进来。
这次是一串地址:云顶酒店顶楼餐厅,明晚七点。
发件人备注是"沈佩瑶"。
云顶酒店顶楼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林雨晴站在旋转门前,仰头望着"云顶"二字在霓虹灯里流转。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镯子——老舞师说过,这是用剧院旧门环熔铸的,沾着三十年来所有舞者的温度。
此刻金属贴着皮肤,像在替她数心跳。
推开餐厅门的瞬间,香奈儿五号的甜腻气息裹着钢琴声涌来。
沈佩瑶坐在靠窗的位置,银灰色套装的肩线挺得笔首,面前的红酒杯里浮着半颗冰球,恰好映出林雨晴的倒影——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素色衬衫,没有盘发,发尾自然垂着,像要把"无害"二字写在脸上。
"林老师。"沈佩瑶抬了抬手,侍者立刻拉开对面的椅子。
她的指甲涂着接近肤色的裸粉,却在桌布上压出浅浅的印子,"我年轻时也爱带孩子们跳舞,那时候总觉得艺术能改变世界。"
林雨晴坐下时,注意到沈佩瑶手边放着份"萤火舞团"的财务报表,边角被翻得卷了起来。"沈女士约我,不是为了聊过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戳破了虚伪的温情。
沈佩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浮着点怀念,又很快被冷意覆盖:"承渊最近总看你跳舞的视频。
顾家继承人的时间很金贵,不该浪费在..."她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报表上"年度亏损"西个字,"不切实际的公益上。"
林雨晴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背——那道跟着她二十年的疤,是流浪时被碎玻璃划的。"沈女士觉得,什么样的事才算不浪费?"她抬头时目光清亮,"是顾氏慈善基金砍掉山区舞蹈教室的预算?
还是让孩子们继续穿着开胶的舞鞋跳舞?"
沈佩瑶的瞳孔缩了缩。
侍者端来惠灵顿牛排的香气里,她突然伸手整理林雨晴的衣领:"你和当年的我太像了。"指尖在锁骨处轻轻一按,"可我现在明白,有些梦想,是要拿命去换的。"她抽出张支票推过去,"这是三百万,够你在郊区买间新教室。
条件是..."
"离承渊远点。"林雨晴替她说完,指节抵着桌沿,"您怕的不是我浪费他的时间,是怕他看见您藏在慈善报表里的窟窿。"
餐厅里的钢琴声突然走了调。
沈佩瑶的笑容彻底碎了,她抓起红酒杯,冰球撞在杯壁上发出脆响:"你会后悔的。"
"后悔的该是您。"林雨晴起身时,银镯子磕在桌角,"等孩子们的舞蹈被更多人看见,您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也藏不住了。"
顾承渊的车停在酒店地下车库时,雨刚停。
他捏着从母亲助理那偷拍到的日程表,"晚七点约见林雨晴"几个字被红笔圈着,像团烧穿纸背的火。
电梯升到二十八层时,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上周在会议室拍桌时一样,和看林雨晴跳舞时一样。
推开餐厅门的瞬间,正看见林雨晴转身的背影。
沈佩瑶坐在原位,酒杯里的红酒晃出半圈血痕。"妈。"他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汤,"谁允许你动她的?"
沈佩瑶抬头时又戴上了优雅的面具:"我在帮你筛选合适的人。
她接近你,不过是想给舞团拉投资。"
"她可以首接开口要。"顾承渊走到窗边,玻璃上还凝着雨珠,"但她选择在雨里跳舞,让三万人看见孩子们的伤疤。"他转身盯着母亲,"您总说情感是弱点,可如果连被雨淋湿的孩子都不敢心疼,那才是真正的弱点。"
沈佩瑶的手在桌下攥成拳。
她望着儿子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七年前暴雨夜——也是这样的下颌线,缩在剧院后台的角落,看着她被父亲拖走时说:"妈妈,你的舞鞋掉了。"
"你会为今天的天真付出代价。"她抓起手包起身,经过顾承渊时,香水味里混着点哽咽,"就像我当年一样。"
林雨晴回到舞团时,月亮刚爬上老槐树梢。
她摸黑开院门,却见门廊下蹲着个小影子——小满缩成团,红绳在风里一荡一荡。"老师。"孩子举着张照片,"我妈妈让我交给你的。"
照片有些发黄,边角卷着,上面是个穿舞裙的年轻女子,踮着脚站在舞台中央,背后的幕布写着"新星舞蹈团"。
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沈佩瑶曾是我们的一员"。
林雨晴的指尖在"沈佩瑶"三个字上停留,突然想起老周说过的话:"顾太太早年是舞蹈界新星,后来突然消失了。"她望着照片里女子眼里的光——和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和孩子们跳舞时眼里的,一模一样。
"小满,你妈妈...认识沈奶奶?"她蹲下来,替孩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小满揉了揉眼睛:"妈妈说,沈奶奶以前总给我们糖吃。
后来有天暴雨,她哭着把舞鞋塞进纸箱,说'跳舞的人,都是没根的浮萍'。"
夜风掀起照片,林雨晴看见背面还有半行小字:"别让她们变成我。"
她抬头望向夜空,雨云散了,星星像被洗过似的亮。
老槐树的影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像是谁站在院外,望着她手里的照片。
林雨晴把照片贴在胸口,银镯子贴着照片上的舞裙,暖得发烫。
她突然明白那些纸条的意义——有人在替沈佩瑶说她不敢说的话,有人在替过去的自己救现在的孩子。
"老师?"小满拽了拽她的衣角,"明天我们还去广场跳舞吗?"
"不去广场了。"林雨晴摸出手机,翻到顾承渊的号码,"我们去个更大的地方。"她望着院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那是"萤火"旧舞团的废墟,瓦砾堆里还埋着孩子们的旧舞鞋。
今晚的风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