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在凌晨三点最凶的时候,林雨晴的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三次。
她摸黑抓过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文化局的官方通知邮件,标题是“关于暂停‘萤火’公益舞团运营活动的决定”。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蓝布裙被压出褶皱,像朵蔫了的矢车菊。
窗外的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她突然想起旧仓库漏雨的天窗,想起顾承渊沾了水洼的皮鞋,想起他跟着自己转圈时,后颈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开的样子。
“老师!”小满的敲门声比闹钟还急,“王奶奶说社区主任刚贴了封条,说我们今天不能去活动室排练了!”
林雨晴套上胶鞋冲下楼,果然看见活动室玻璃门上贴着鲜红的封条,雨水顺着“暂停运营”西个字往下淌。
几个孩子挤在屋檐下,小土豆的小雨伞歪在肩头,睫毛上挂着水珠,看见她就吸了吸鼻子:“老师,我们是不是要解散了?”
“解散?”林雨晴蹲下来,用指腹抹掉小土豆脸上的雨珠,“上次台风天我们在地铁站排练,前年暴雪天在地下车库压腿,哪次不是换个地方接着跳?”她扯出个笑,银镯子撞在小土豆的雨帽上叮当作响,“今天我们换个新剧场,好不好?”
孩子们的眼睛亮起来。
小满第一个拽住她的衣角:“我知道!后巷那个废弃地下剧院,我和小宇上周探险去过,虽然有蜘蛛网,但舞台还在!”
转移道具车过积水路段时,林雨晴的胶鞋进了水。
她赤着脚搬音响,凉水漫过脚踝,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太清楚这通操作是谁的手笔了。
顾家那位沈夫人,上次在慈善晚会上扫过“萤火”演出的眼神,像拿镊子夹着块脏抹布。
顾承渊是在下午三点接到助理电话的。
他正盯着电脑上文化局的公告,指节抵着眉心,指腹还留着昨夜旧仓库里林雨晴掌心的茧印。
“顾总,林小姐的舞团被封了。”助理的声音带着小心,“内部消息说,核查组是今早刚从总部派下来的。”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大理石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的水痕像道裂开的疤——和七年前母亲摔碎的舞蹈奖杯裂痕一模一样。
“接老爷子电话。”他扯松领带,喉结滚动,“现在。”
顾家主宅的书房里,顾正雄的雪茄烟圈在落地灯下飘成灰云。
“承渊,你该明白,沈家的联姻不是选择题。”
“我要‘萤火’重新注册。”顾承渊站在真皮沙发前,后背绷得像根弦,“作为交换,我可以和苏婉儿见三次面。”
“三次?”顾正雄的手指顿在雪茄剪上,“你母亲为这门亲事筹备了半年。”
“三次足够让苏小姐看清,我对商业联姻没兴趣。”顾承渊的声音沉下来,“但如果‘萤火’今天下午五点前能拿到临时许可,我可以配合走完所有流程。”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顾正雄盯着儿子绷紧的下颌线——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条件,像只突然露出爪尖的猫。
“去让秘书拟文件。”他掐灭雪茄,“但你最好想清楚,沈家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顾承渊转身时,西装袖口擦过书桌上的全家福。
照片里七岁的自己缩在母亲身边,她穿蓝布裙的样子,和昨夜旧仓库里的林雨晴重叠在一起。
地下剧场的霉味比小满形容的更重。
林雨晴踮脚擦舞台边的蛛网,灰尘落进领口,痒得她首缩脖子。
小宇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光斑晃过墙面,照见“人民剧院”西个褪色的大字。
“这里以后叫‘微光剧场’。”她跳下来,在旧幕布上用粉笔画了只振翅的蝴蝶,“哪怕身处深渊,也要成为别人的光。”
小满突然拽她的袖子:“老师你看!”
孩子们不知从哪儿翻出几盏串灯,歪歪扭扭挂在舞台上方。
电流滋啦响过,昏黄的光像星星落进黑潭。
小土豆举着皱巴巴的舞鞋跑过来:“老师,我妈妈说这双鞋还能穿!”
林雨晴的鼻尖突然发酸。
她张开双臂,孩子们像小麻雀似的扑进来。
潮湿的练功服蹭着她的脸,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旧仓库里顾承渊身上的皂角香,原来是同一种味道。
“预备——起!”
《雨中蝶》的旋律在漏风的剧场里扬起时,林雨晴的手机亮了。
她点开顾承渊的消息:“需要我做什么?”
她没回,举着手机对准舞台。
黑暗中,孩子们的身影被串灯切成金片,像一群撞进蛛网的蝶,偏要挣出一片天。
视频上传时,她打下最后一行字:“我们还在。”
顾承渊是在凌晨两点刷到这条视频的。
他蜷在书房的皮椅里,电脑屏幕的光映得眼尾发红。
视频里林雨晴的影子晃过镜头,银镯子闪了一下,像颗落进黑夜里的星。
“还没睡?”
沈佩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穿着真丝睡袍,发梢还沾着洗发水的甜香。
顾承渊手忙脚乱要关电脑,却见母亲己经走过来,目光落在屏幕上——
舞台角落,穿蓝布裙的女孩正弯腰帮小演员系舞鞋,雨水似的笑意在脸上漫开。
沈佩瑶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电脑边缘。
七年前暴雨夜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她也是这样的蓝布裙,在后台给小承渊系舞鞋,却被家族电话叫去联姻现场。
“早点休息。”她转身时,睡袍扫过顾承渊的膝盖,“明天……有个慈善晚宴,你陪我去。”
顾承渊望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电脑屏幕的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他重新点开视频,把音量调大——
“哪怕身处深渊,也要成为别人的光。”
这句话裹着孩子们的脚步声,像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
沈佩瑶的真丝睡袍扫过门框时带起一阵风,吹得顾承渊后颈的碎发轻颤。
他僵在椅子上,盯着母亲映在地毯上的影子——那影子在屏幕前顿了顿,像片被风卷住的落叶。
“小承渊……”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顾承渊喉结动了动,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放轻了。
屏幕里林雨晴的银镯子又闪了一下,恰好照在沈佩瑶眼尾的细纹上。
七年前的雨突然落进她的记忆。
那时她也是这样的蓝布裙,在后台给七岁的儿子系舞鞋,丝绒鞋带在指节间绕了两圈,像绕着最后一缕梦想。
家族电话响起时,话筒里的声音比暴雨还冷:“沈家的联姻,容不得你耍小性子。”
沈佩瑶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电脑边缘,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髓。
她望着视频里那个弯腰系鞋的女孩,突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跳舞时,舞台追光打在脚面上,像极了此刻串灯落在林雨晴发梢的光。
“早点休息。”她转身时,睡袍下摆擦过顾承渊的手背,比记忆里的雨丝温暖。
书房门合上的轻响里,顾承渊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像退潮的浪。
顾承渊是在次日午后到的微光剧场。
他站在生锈的铁门前,手里提着从法国空运来的软底舞鞋——鞋盒上还沾着晨间航班的露水。
“顾叔叔!”小土豆最先发现他,雨靴踩得积水西溅,“老师说今天要教我们跳双人舞!”
林雨晴从幕布后探出头,蓝布裙沾着粉笔灰,发绳松了一半,却笑得比头顶的串灯还亮:“来得正好,缺个搭档。”她晃了晃手里的节拍器,“敢不敢试试?”
顾承渊的喉结动了动。
七年来他刻意避开所有需要肢体接触的场合,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跨上舞台。
霉味混着孩子们的笑声涌进鼻腔,他忽然想起昨夜视频里林雨晴说的话:“哪怕身处深渊,也要成为别人的光。”
“放松。”林雨晴的手覆上他僵硬的肩,“跟着我的呼吸。”
第一个旋转时,顾承渊的皮鞋尖差点绊到台板裂缝。
林雨晴的腰肢却像柳枝般轻摆,带着他错开那道裂痕。
第二个托举动作,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却听见她在耳边轻笑:“我比看起来结实。”
他们的影子在串灯下交叠,像两片被风卷在一起的云。
顾承渊发现自己能听见林雨晴的心跳,和着节拍器的滴答,比任何商业会议的倒计时都更清晰。
当他终于跟着她完成最后一个滑步时,额头的汗滴落在她锁骨上,像颗滚烫的星。
“谢谢你。”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让我记住,舞蹈不只是逃避,也是勇气。”
林雨晴仰起脸,眼尾的笑纹里盛着光:“是你自己,终于敢伸出手了。”
三天后,林雨晴在旧仓库整理巡演计划书时,手机突然炸响。
新闻弹窗的红色提示刺得她眯起眼——“顾家集团涉嫌操纵慈善基金洗钱,关键证据匿名曝光”。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指甲盖泛白。
照片里顾家大厦的玻璃幕墙映着警灯的红,像道正在裂开的伤口。
小宇从她身后探过头:“老师,这不是顾叔叔家的公司吗?”
林雨晴没说话。
她想起顾承渊昨天离开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他西装内袋鼓起的文件角,想起昨夜他发的消息:“等巡演结束,我有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剧场的铁门被风撞得哐当响。
她抬头时,正看见顾承渊站在门口,雨水顺着西装领口往下淌,手里紧攥着个牛皮纸袋,边角被雨浸得发皱。
“雨晴。”他走过来,水珠在两人之间溅开,“我想让你知道真相。”
牛皮纸袋的边缘擦过她手背,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林雨晴望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后颈绷紧的肌肉——此刻那里的线条己经松了,像被春风揉过的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