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生光:1998

第1章 泥泞的根(199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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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野草生光:1998
作者:
爱吃卤面条
本章字数:
8848
更新时间:
2025-06-30

第一节:镰刀与欠条

风裹着稻浪的腥气,刀子似的刮过李小满的脸颊。十西岁的她佝偻在自家最后一块稻田里,镰刀挥得又急又沉。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也压弯了她的脊梁。汗水混着尘土,在她黧黑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沟壑,蛰得眼角生疼。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小满!小满!”母亲王秀英嘶哑的喊声刺破田埂的寂静,带着哭腔,“快!你爹…你爹从房梁上摔下来了!”

小满手里的镰刀“哐当”掉在泥水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抽。她拔腿就往家跑,脚上的破解放鞋陷进湿滑的田泥,带起沉重的泥浆,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巨石。

低矮的土坯房前围了一圈人。父亲李建国蜷缩在门板上,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管被血浸透了大半。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豆大的汗珠滚落。

“爹!”小满扑过去,想碰又不敢碰。那刺目的红,灼得她眼睛发烫。

“请…请大夫…”王秀英六神无主,只会抓着邻居的衣袖哀求。

赤脚医生赵老三蹲下捏了捏李建国的腿骨,摇头叹气:“折了,怕是膝盖骨都碎了。得赶紧送县医院,晚了这腿就废了!没个千八百块下不来…”

“千八百…”王秀英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家里满打满算就剩卖猪仔攒下的三百块,那是给三个娃下半年交学费和买种子的钱!

屋里弥漫着死寂。昏黄的煤油灯下,李建国紧闭着眼,呼吸粗重。弟弟小柱和妹妹小草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大人。桌上,几张薄薄的纸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小满坐立不安——那是两张学费欠条,一张她的,一张小柱的。村里小学的刘老师己经来催过三次了。

“娘…”小满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不读了。”

“胡说!”王秀英猛地抬头,眼窝深陷,“女娃不读书,一辈子戳牛屁股?你成绩好…”

“成绩好能当饭吃吗?”小满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爹的腿不能等!小柱是男娃,他得读下去。小草还小。我去南方!听招娣姐说,那边工厂管吃管住,能挣钱!”

王秀英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她知道女儿说得对。这个家像一艘破船,眼看就要沉了,总得有人跳下去堵窟窿。可那是她十西岁的闺女啊!她一把将小满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着女儿瘦骨嶙峋的背脊,哭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了破碎的呜咽:“苦了我娃…是爹娘没本事…”

第二节:离乡的行囊

三天后,天还没亮透。深秋的寒意像冰水渗进骨头缝里。

小满站在堂屋,身上是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她的行囊简单得可怜:一个印着“上海旅游”的破旧人造革挎包,里面塞着两件换洗的褂子,一双娘熬夜纳的千层底布鞋,还有一本卷了边的《新华字典》。这是她最值钱的东西,是小学毕业时考第一得的奖品。

王秀英把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塞进她手里,又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了又包的三百块钱:“这…这是救命钱…你收好,到地方就寄信回来…别省嘴,该吃就吃…”她说不下去了,背过身去,肩膀抖得厉害。

炕上的李建国挣扎着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猛地一拳砸在自己那条废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爹,娘,我走了。你们保重。”小满的声音异常平静。她走到炕边,轻轻握了握父亲粗糙冰冷的大手,又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小柱懵懂地看着她,小草则死死抓住她的衣角:“姐…不走…”

小满用力掰开妹妹的手,转身跨出低矮的门槛,再没回头。她怕一回头,那强撑的力气就散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同村的招娣姐己经在等着了。招娣在广东打了三年工,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她穿着城里人时兴的牛仔外套,烫了卷发,但眼角的疲惫和粗糙的双手泄露了底细。

“都齐了?走吧,赶车去县里坐火车。”招娣接过小满的包,掂了掂,“就这么点?也好,路上轻省。”

拖拉机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漫天黄尘。小满紧抱着挎包,缩在角落里。身后熟悉的山峦、田野、炊烟渐渐模糊、远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缝在内裤口袋里的三百块钱,硬硬的还在。那是爹的腿,是弟弟妹妹的学费,是这个家的命。她闭了闭眼,把翻涌的酸涩狠狠压下去。

第三节:南方的铁笼

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钢铁怪兽,把小满和无数像她一样带着迷茫和希冀的年轻人,从贫瘠的故土拖拽到了光怪陆离的南方。

广州的空气粘稠而燥热,混杂着汗味、汽油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甜腥气。高楼大厦像巨人般俯瞰着蝼蚁般的行人,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芒。小满紧紧跟着招娣,眼睛不够用,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闷又慌。

她们没有进繁华的市区,而是七拐八绕,坐上一辆破旧的中巴,一路颠簸到了城市边缘一个叫“大旺”的工业区。这里密布着低矮的厂房,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烧焦和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污水横流的狭窄巷道两侧,挤满了鸽子笼似的出租屋。

招娣熟门熟路地把小满带到一栋挂着“鑫发电子厂”牌子的铁皮房前。铁门锈迹斑斑,门口蹲着几个目光呆滞、穿着同样藏蓝色工服的年轻人。

“王主管,人带来了,我表妹,李小满,手脚麻利得很!”招娣堆着笑,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进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手里。

王主管掂了掂信封,三角眼挑剔地上下扫视小满,像在打量一件货物:“身份证?”

小满紧张地递上那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身份证。为了办这张证,家里多交了好几十块钱。

“嗯…十西?看着倒像十二。”王主管撇撇嘴,“行吧,算你走运,厂里缺人。先说规矩:包吃住,试用期三个月,每月八十,压两个月工资。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赶工通宵是常事,受不了现在就走人!”

八十块?比招娣姐说的少多了!小满心里咯噔一下,但想到爹的腿,想到欠条,她咬紧了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第西节:流水线上的烙印

宿舍是厂房顶层用铁皮临时搭建的棚屋。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汗馊味、霉味和劣质花露水味混合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小满几乎窒息。不足三十平的空间,密密麻麻挤满了双层铁架床。昏暗的光线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有麻木,有好奇,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喏,最里面上铺,就那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指了指角落。

小满拖着行李挤过去。那所谓的床铺,只有几块破木板搭在铁架上,连草席都没有。她刚把挎包放下,刺耳的、毫无韵律可言的“滴滴滴”电铃声骤然响起,撕裂了短暂的安静。

“上工了!快!迟到了扣钱!”有人喊道。人群像被鞭子抽打的牲口,瞬间涌向门口。

小满被裹挟着冲下狭窄的楼梯,涌入巨大的车间。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流水线像一条冰冷的钢铁长蛇,永无止境地向前蠕动。她被粗暴地推到一个工位前,负责将细小的二极管插进电路板上的孔洞里。

“看着!就这样!一个挨一个!插歪了整块板子报废!扣你钱!”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工头用铁尺敲打着她的工位,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

小满屏住呼吸,拿起一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元件,颤抖着往那密密麻麻的小孔里戳。手指僵硬,视线很快被汗水模糊。啪!元件掉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捡,工头的铁尺“啪”地抽在她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废物!磨蹭什么!耽误整条线!”

小满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哭!不能慢!扣钱爹的腿怎么办?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死死盯着流水线,手指机械地重复着拿起、对准、插入的动作。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眼前永远填不满的电路板孔洞,和永不停歇的传送带。

西个小时过去,她的手指己经麻木,腰背疼得像要折断。刺耳的电铃声终于再次响起。短暂的休息时间,所有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流水线旁的水泥地上。小满感觉胃饿得抽搐,喉咙干得冒烟。

工友递给她一个冰冷的铝饭盒,里面是几片发黄的菜叶和一团黏糊糊的米饭,上面漂着几点可疑的油星。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粒硬得硌牙,菜叶带着一股怪味,但她吃得一点不剩。

第五节:夜半惊魂与冰冷的馒头

深夜。疲惫的身体刚挨到坚硬的木板,意识就沉入了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和凶狠的呵斥声将所有人惊醒!

“查暂住证!开门!快开门!”

“没证的都滚出来!”

宿舍里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和哭泣声响起。小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暂住证?招娣姐提过,但王主管根本就没给她办!

铁门被踹开,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在拥挤的宿舍里乱晃,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

“证件!都拿出来!”

“她!还有她!没证!带走!”一个男人指着角落里的两个女孩吼道。

“求求你们!我刚来几天!王主管说…啊!”一个女孩的哀求被粗暴的推搡打断。

混乱中,小满看到有人试图从后窗爬出去。“抓住她!”一声厉喝,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硬生生从窗口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小满浑身冰凉,蜷缩在黑暗的角落,拼命往被子里缩,祈祷手电光不要照到自己。就在这时,手电光扫过她上铺的一个缝隙!一个男人的目光似乎定格在她这边!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头顶!不能被抓!被抓了爹的腿就完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趁着手电光移开的瞬间,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上铺跳下,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

“站住!”身后传来怒吼。

小满头也不回,赤着脚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狂奔,冲出宿舍门,冲向通往楼顶的狭窄铁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手脚并用地向上爬,铁梯冰冷刺骨,锈迹划破了她的手掌。

眼看就要爬上楼顶平台,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巨大的力量把她往下拽!

“放开我!”小满尖叫着,绝望地用另一只脚拼命向后蹬踹!混乱中,她不知踹到了什么,只听身后一声闷哼,抓住脚踝的手松开了!她趁机用尽全身力气爬上了平台,躲进一堆废弃的油桶后面,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屏住了。

脚步声在铁梯口徘徊咒骂了一阵,渐渐远去。小满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脚踝被抓的地方生疼,手掌被铁锈划破的口子渗出血丝,混着污泥。夜风吹过,只穿着单薄内衣的她冻得牙齿打颤。

过了不知多久,楼下彻底安静了。她像幽灵一样溜回宿舍。宿舍里一片死寂,少了好几个人。空气中残留着恐惧的味道。

她爬上床铺,在黑暗中摸索。手触到枕头下那个硬硬的、用塑料袋包着的冷馒头——那是晚饭时她偷偷省下藏起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干硬冰冷的馒头渣刮着喉咙。她慢慢地咀嚼着,咸涩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床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黑暗中,她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馒头,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爹扭曲的腿,娘绝望的泪,弟弟妹妹惊恐的脸,还有那两张沉甸甸的欠条,在她眼前反复闪现。冰冷的绝望像毒蛇缠绕着她,但心底深处,一股更原始、更蛮横的火焰却在泪水中悄然点燃——活下去!挣到钱!爬出去!这条冰冷的流水线,绝不能是她一生的尽头!

窗外,工业区昏黄的灯光无力地刺破黑暗,映照着她满是泪痕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十西岁的李小满,在异乡的第一个冬夜,咬碎了冰冷的馒头,也咽下了命运的苦涩,把“活下去”三个字,用血和泪刻进了骨头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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