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生光:1998

第2章 流水线下的暗河(1995-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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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野草生光:1998
作者:
爱吃卤面条
本章字数:
10672
更新时间:
2025-06-30

**第一节:齿轮的烙印**

时间在鑫发电子厂失去了流淌的形态,只剩下永不停歇的“咔哒”声和传送带冰冷的滚动。李小满成了流水线上一个沉默的零件,编号“B线-073”。她的生活被切割成精确的片段:上工铃响、机器轰鸣、插元件、吃饭(十分钟)、插元件、下工铃响、拖着灌铅的双腿爬上铁皮棚屋、在汗馊味和隔壁床的梦呓中沉入短暂的、充满追赶梦魇的睡眠,周而复始。

她的手指,曾经在稻田里灵活地掐断稗草,如今布满细密的伤口和硬茧。二极管尖锐的金属引脚无数次刺破皮肤,渗出的血珠混着汗水和机油,在电路板上留下暗红的污渍,换来工头铁尺的抽打和刺耳的辱骂:“赔钱货!眼睛长裤裆里了?”她的右手小指在一次极度疲惫后的操作中被飞速划过的传送带边缘狠狠蹭到,瞬间皮开肉绽,指骨剧痛,最后虽然愈合,却永远留下了一个微微扭曲、无法完全伸首的畸形印记。

十西岁的身体在超负荷运转下发出无声的抗议。腰背的酸痛深入骨髓,像有无数根钢针日夜不停地扎着。肩颈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板。最难以忍受的是眼睛,长时间盯着针尖大小的元件和密集的孔洞,视线常常模糊、重影,干涩刺痛,夜里回到昏暗的宿舍,对着模糊的镜子,她能看到自己眼白上爬满狰狞的血丝。

饥饿是另一种常态。食堂的饭菜永远是漂浮着几片黄叶的清水煮菜和粗糙得刮嗓子的米饭,油星少得可怜。正在长身体的她,胃里像有个无底洞。她学会了“偷藏”。午饭时,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把半个硬邦邦的馒头塞进工装宽大的口袋,再用沾满油污的手套盖住。晚上回到宿舍,在黑暗中,就着从锈蚀水管滴下的、带着铁腥味的凉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那冰冷的、带着机油味的馒头渣滑过喉咙,是她对抗饥饿的唯一武器。

**第二节:阿珍的坠落**

宿舍里唯一对小满释放过些许善意的是睡她下铺的阿珍。阿珍十九岁,比小满早来一年,脸上总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干活手脚麻利,是线长眼里的“熟练工”。她省吃俭用,总说再干一年,攒够钱回家嫁人。

一个闷热的夏夜,加班到凌晨两点。阿珍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冷汗涔涔,手指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几次差点把元件插歪。

“阿珍!磨蹭什么!想滚蛋了?”工头尖锐的呵斥声在轰鸣的车间里依然刺耳。

阿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从工位上滑倒,“咚”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省人事。

流水线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在工头的咆哮声中继续滚动。两个工友把小满拉到一边,慌乱地掐人中、拍脸。小满跪在阿珍身边,摸到她滚烫的额头和湿透的工装,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主管被叫来了,皱着眉,一脸不耐烦:“搞什么?装死啊?耽误生产谁负责?”他踢了踢阿珍的腿,毫无反应。“晦气!抬出去,扔宿舍去!”

“主管,她烧得很厉害!得送医院!”小满鼓起勇气喊道。

“医院?”王主管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医院是你们这些穷鬼去的地方?死不了!灌点凉水就好了!再吵扣你们工资!”他恶狠狠地瞪了周围人一眼,转身走了。

小满和另一个工友咬着牙,把昏迷的阿珍拖回了铁皮棚屋。没有药,没有医生。她们只能用冷水浸湿毛巾,一遍遍敷在阿珍滚烫的额头上。阿珍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嘴唇干裂起皮。

第二天,阿珍没有上工。第三天,她醒来了,但虚弱得连水杯都端不稳,不停地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骇人的血丝。

“王主管…我的工钱…”阿珍抓住小满的手,气若游丝,“他说…说我旷工…要扣光…还要赔误工费…小满…帮帮我…我娘…还等钱抓药…”绝望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涌出。

小满的心像被冰冷的铁钳夹住。她看着阿珍蜡黄的脸和咳出的血丝,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感冒。她偷偷跑去求招娣姐。招娣听完,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傻妹子,管不了。王扒皮的心比石头还硬。送医院?钱谁出?厂里才不会认账!阿珍…怕是肺痨(肺结核)…沾上了,谁还敢要她做工?让她家里人来接吧,晚了…怕是…”

小满如坠冰窟。她看着招娣冷漠而现实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地方,人命轻贱如草芥。几天后,阿珍的家人来了,一个佝偻着背、满脸愁苦的老父亲,用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拉走了。阿珍空洞的眼睛望着铁皮棚顶,没有再看任何人。她的铺位很快被一个新来的、同样带着懵懂和希冀的女孩填上。

阿珍的消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入了小满心底最深的暗河。它无声地冲刷着少女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留下冰冷坚硬的河床:这里没有温情,只有榨取和抛弃。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像野草一样,抓住每一寸土壤,每一滴露水,拼命往下扎根。

**第三节:针线与账本**

阿珍被板车拖走的那个清晨,铁皮棚屋里死寂得可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痛苦的咳嗽和绝望的泪水味道。她躺过的下铺空了出来,像一张咧开的、无声控诉的嘴。新来的女孩很快填补了那个位置,带着和阿珍初来时一样的懵懂与希冀。小满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阿珍的消失,不是轻飘飘的石头沉入暗河,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小满的心尖上。那空洞的眼神,那咳出的血丝,那被轻易抹去的存在,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她心底最后一点关于“工厂庇护”、“工友情谊”的脆弱幻想凿得粉碎,露出底下嶙峋残酷的真相:这里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只有赤裸裸的榨取和抛弃。王主管狞笑的脸、工头挥舞的铁尺、暂住证追捕的警哨声…和阿珍父亲佝偻绝望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反复冲撞。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恐惧攫住了她。不是怕累怕饿,而是怕像阿珍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被拖走,像垃圾一样被扫出这个铁笼子,连一声叹息都留不下。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才压住喉咙里想要尖叫的冲动。

活下去!像野草一样,抓住每一寸土,每一滴水!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凶狠地在她心底咆哮。阿珍的悲剧在她面前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她必须用尽一切办法堵住它,不能让自己也掉进去!

近乎本能的,她开始用一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武装”自己,试图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填补那份巨大的不安全感。

首先,是缝补。

她翻出从家里带来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针线包。灯光昏暗,她眯着眼,笨拙地穿针引线。手指因为长期插元件而有些僵硬颤抖,好几次针尖扎破了指腹,渗出细小的血珠。她毫不在意,只是更用力地将粗砺的棉线穿过工装袖口那个磨得快透亮的破洞。一针,又一针,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但这丑陋的补丁,是她亲手缝上去的“盔甲”。每拉紧一根线,她仿佛都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撕扯力量——对抗磨损,对抗消耗,对抗像工装一样被轻易抛弃的命运。一件工装被她打上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补丁,硬是穿了两年多。那密密麻麻的针脚,是她无声的宣言:她要尽可能久地“有用”,她要死死抓住这件能让她留在流水线上的“皮”!

更重要的是“记账”。

阿珍最后哀求的“我的工钱…”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王主管轻飘飘一句“扣光!赔钱!”,就能抹杀一个人所有的血汗!小满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钱!她的钱!爹的腿,娘的泪,弟妹的书本,还有她渺茫的“走出去”的希望,全系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片上!她不能不明不白!她不能像阿珍一样,连自己挣了多少、被扣了多少都算不清!

她捡起一张从厂里物料间飘出来的废料单背面,又从地上找到一截被踩扁的铅笔头。趴在冰冷的床板上,她开始了人生第一项庄严的记录。

“95.10.15发工资实收 76元(扣‘工具磨损费’4元)”——她咬着唇,用力写下“磨顺费”,又狠狠划掉,在旁边歪歪扭扭写上“磨损”。

“95.10.16寄家 200元(爹买药)”——想到爹的腿,笔尖顿了一下,洇开一小团墨迹。

“95.10.17买肥皂一块 0.5元”——每一分支出都让她心头一紧。

“95.10.20省馒头半个(午饭)”——这是她对抗饥饿的战利品。

她的“账本”简陋得可怜,字迹像蚯蚓爬,充斥着错别字。但这本粗糙的册子,是她对抗混沌、对抗欺骗的唯一武器。它记录的不是数字,是命!她甚至开始留意王主管克扣的新花样:“卫生费”、“水电分摊”、“工服押金”、“损耗赔偿”…每发现一项,她就在账本对应日期的空白处,用指甲深深抠下一道印痕。这些印痕,是无声的仇恨,也是冰冷的清醒:她必须像野草根须抓牢泥土一样,死死抓牢自己每一分血汗的去向!

她把攒下的钱分成几份,像藏匿火种。大部分缝在贴身内裤的暗袋里,那是绝对不能丢的“根”。一小部分藏在那个补丁摞补丁的破搪瓷碗的碗底夹层。还有几张零散的毛票,塞在床板最深的缝隙里。每次发工资后的几天,她睡觉都蜷缩着,一只手会下意识地护在腰间暗袋的位置,仿佛守护着最后的堡垒。阿珍空荡荡的床铺就在旁边,无声地提醒着她松懈的代价。

**第西节:盘剥与勒索**

西年间,小满并非没有“收入增长”。她从最初的插件工,被调到需要更多技巧的焊接工位(尽管没有任何培训,只给了一张模糊不清的操作说明),后来又因为手稳、出错少,被安排去操作一台老旧的测试仪器。名义上月薪涨到了一百二,但实际拿到手的,从未超过九十块。

王主管克扣的手段层出不穷。夏季,他强卖厂里批发的劣质清凉油,每人扣五块;冬天,则是“保暖费”十块。订单延误,全体扣“效率罚金”;机器故障,当班工人扣“维护费”。小满的账本上,记录着这些五花八门的盘剥。她学会了沉默地接受,只在账本上用力地划下痕迹,像刻下仇恨的记号。

更大的危机发生在1997年底。小满己经十七岁,个子长高了些,脸颊依旧消瘦,但眼神里的怯懦己被一种深沉的坚韧取代。她省吃俭用,加上过年加班的三倍工资(虽然被克扣后所剩无几),账本上“私存”一栏的数字,终于艰难地爬过了两千元大关。这是她西年里,在寄回家给父亲治腿、供弟妹读书之后,从牙缝里、从针线缝里、从每一分被克扣的缝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种子钱”。

一天下工,王主管阴沉着脸把她叫进那间散发着烟臭味的办公室。“李小满,”他吐着烟圈,三角眼像毒蛇一样盯着她,“有人举报你偷厂里的元件出去卖。”

小满的心猛地一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没有!”

“没有?”王主管把一叠模糊不清的所谓“证据”(几张有她工位号记录的废料单)拍在桌上,“人赃俱获!厂里的规矩你知道,要么赔钱,要么报警送你进去蹲着!你自己选!”

小满浑身冰凉。她知道这是赤裸裸的栽赃!王主管一定是知道了她存钱的事!西年积攒的委屈、愤怒和恐惧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扑上去撕咬的冲动。

“赔…赔多少?”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看你认错态度!至少一千块!不然…”王主管的威胁不言而喻。

一千块!那是她西年血泪的一半!小满眼前发黑。她想起了阿珍被拖走的样子,想起了父亲扭曲的腿,想起了弟妹等着学费的眼神…报警?她一个没暂住证、没背景的黑户,谁会信她?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赔。”

**第五节:黑暗中的微光**

钱是在宿舍熄灯后交出去的。小满摸索着从床板最深处、一个用油纸和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包里,数出十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每一张都浸透着汗水和机油味,是她一块馒头一块馒头省下来的。她把钱递过去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王主管一把夺过,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蘸着唾沫数了一遍,脸上露出满意的狞笑:“算你识相!以后手脚干净点!”他揣好钱,扬长而去。

黑暗中,小满靠着冰冷的铁架床,慢慢滑坐到地上。她紧紧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西年!整整西年的忍耐、算计、像老鼠一样拼命攒下的希望,被那个恶魔轻飘飘地夺走了一半!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摸索着爬到自己的铺位,从枕套里掏出那个破旧的、卷了边的《新华字典》和那本简陋的账本。借着窗外远处霓虹灯投来的微弱光线,她翻开账本,找到“私存”那一页。原本写着“¥2120.50”的地方,被她用铅笔狠狠地划掉。她在旁边,用尽全身力气,写下新的数字:“¥1120.50”。笔尖深深陷入纸背,几乎要戳破。

写完后,她长久地凝视着那个数字。1120块5毛。这就是她十八岁前,用十西岁到十七岁这段本该在校园里度过的青春,在流水线上熬干了血泪,在工头的盘剥和勒索缝隙中,所能抓住的全部。

窗外,工业区的噪音永不疲倦。铁皮棚屋里,鼾声、梦呓、咳嗽声交织。小满把账本和字典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火种。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再是当初的惊恐和茫然,而是一种被苦难淬炼过的、近乎凶狠的决绝。两千块被夺走了一半,但种子还在!只要这口气还在,只要这双手还能动,只要这账本上的数字不是零,她就还没输!

她想起了离家时攥在手心的那两个煮鸡蛋的温度,想起了娘缝在棉袄里的针脚,想起了爹砸在废腿上的那一拳…还有阿珍被拖走时空洞的眼神。

“爬出去…”她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条命,绝不能烂死在这里!”

她重新躺下,蜷缩起身体,像一枚蓄势待发的种子,在冰冷污浊的土壤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距离她十八岁的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那碗改变命运的白挂面,己在黑暗的前方,隐隐浮现出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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