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野草的力量(下)**
那摞用旧报纸包裹、沉甸甸的现金,被老赵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李小满冰凉僵硬的手里。纸包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却传递出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力量。阿萍苍白却坚定的脸,老赵眼中那份属于军人的郑重,还有门外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啜泣和低语……这一切,像一场汹涌却无声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小满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心防。
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地、失控地冲出眼眶,在她布满灰尘和疲惫的脸上肆意流淌。她死死攥着那个纸包,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身体却像风中枯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小满姐!拿着!”
“厂子不能倒!”
“我们等你回来!”
门外,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压抑许久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呼喊。那是她熟悉的、来自五湖西口的乡音,是曾在她流水线上埋首苦干、在她小作坊里熬夜赶工、在她工厂扩张时挥洒汗水的姐妹们的声音!
这声音像惊雷,劈开了小满脑中绝望的混沌。她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门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挤在狭窄的门口,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担忧、急切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期盼。她们中有白发苍苍的清洁工张姨,有跟了阿珍好几年的小徒弟,有技术最好的缝纫工刘姐,甚至还有几个己经领了补偿金、本该在回家路上的年轻女工!
“你们…你们…”小满的声音嘶哑破碎,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语无伦次,“钱…钱都给你们了…是补偿…是路费…”
“啥补偿路费!”一个操着浓重西川口音的女工挤到前面,脸上还挂着泪痕,声音却斩钉截铁,“当年要不是你,我娃早病死了!那会儿你咋不说没钱?现在厂子有难,就想把我们撇开?没门!”她的话引起一片附和。
“就是!小满姐,厂子就是我们的家!”
“钱你先拿着救急!等厂子好了,你再给我们发双倍工资!”
“对!双倍!”
看着那一张张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却写满了“同生共死”的脸,小满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痛得无法呼吸,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的力量充满。她想起了那个在桥洞寒夜里啃着冷馒头、对着字典里“韧”字发誓的自己;想起了阿珍初来时惊恐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在制衣厂后巷递给她带着体温的五毛钱的打工妹…她李小满,何德何能?
“好!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带着浓重鼻音、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她不再推辞,将那沉甸甸的纸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抱着沉甸甸的、不容辜负的信任。她挺首了被生活压弯了太久的脊梁,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李小满,对天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野草集,就倒不了!这钱,算我借大家的!只要厂子在,你们的饭碗,就在!”
**第七节:仓库里的“诸葛亮会”**
员工们自发筹集的资金,加上阿珍和老赵他们东挪西凑的“份子钱”,像一针强心剂,暂时稳住了“野草集”濒死的心跳。但这笔钱,对于背负着巨额债务(之前的扩张贷款、金融危机前的原材料欠款)、积压着如山库存、且完全失去欧美订单的工厂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止血,是找到新的活路。
小满做的第一件事,是召开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全员参与的“诸葛亮会”。地点就在那个空旷冰冷、堆满了滞销货品的大仓库里。几百号人,或站或坐,围在堆积如山的货物旁,气氛凝重而肃穆。
“姐妹们,叔伯们!”小满站在一个货箱上,手里拿着一个积压的、缀满廉价水钻和蕾丝的欧美风发箍,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这就是我们仓库里的东西!堆得比山还高!好看吗?”她举高了那个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却透着浓浓廉价感的发箍。
下面一片沉默。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曾经让他们日夜赶工、带来丰厚提成的“时髦货”,在如今的市场里,就是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
“不好看!”小满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老外不要了!国内的姑娘们,现在谁还戴这个?”她环视众人,“但这些东西,是用大家伙的血汗钱买来的料子,是大家伙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不能就这么烂在仓库里,变成真正的垃圾!”
她跳下货箱,走到堆积的货物前,随手拿起一个同样风格夸张的发夹:“我们得想办法,让这些‘垃圾’,变成钱!变成我们活下去的本钱!大家伙一起想!有啥主意,只管说!说错了不怕!”
沉默被打破。起初是试探性的小声议论,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各种带着乡土气息和朴素智慧的点子冒了出来:
“拆!把这些亮晶晶的钻啊片啊都拆下来!布拆下来洗干净,还能用!”
“对!拆下来的好布,拼一拼,做点别的?围巾?小包包?”
“我看城里现在流行那种…叫啥…森系?素素的,棉麻的,我们用剩下的棉麻布头做点简单的发圈?”
“要不…降价大甩卖?去夜市摆摊?”
“网上卖?我儿子说现在有啥…淘宝?”
“做点实用的!我看仓库里还有好多细帆布边角料,结实,做点手机套?零钱包?”
小满认真地听着,阿珍在一旁飞快地用笔记录。这些来自最底层、最了解产品和材料的工人的建议,虽然粗糙,却充满了最真实的生存智慧。那个“拆”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小满眼前的迷雾!对啊!与其让这些过时的成品烂掉,不如化整为零,变废为宝!
“好!”小满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重新燃起光,“就按大家说的!拆!能用的零件拆下来,分门别类收好!能用的布料,挑出来,清洗、消毒、整理!帆布、棉麻布这些素净的料子,单独放!阿珍,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立刻开始拆!老赵,你组织人把仓库彻底分区整理!腾出地方干活!”
命令一下,整个仓库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拆解回收车间”。女工们围坐在堆积如山的滞销品旁,熟练地用剪刀、钳子,小心翼翼地拆解着那些曾经让她们引以为傲的“时尚饰品”。叮叮当当的拆卸声,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取代了往日缝纫机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特有的气味和淡淡的尘埃。没有抱怨,只有专注和一种为生存而战的沉默力量。
小满也挽起袖子,加入了拆卸的队伍。她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拆下一个塑料水钻,又小心地剥离一片还算完整的蕾丝花边。看着这些被剥离出来的、失去了原有光彩的零件,一个更大胆、更契合她本心的想法,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第八节:“野草集”的涅槃重生**
拆解回收只是第一步,止血求生。仓库里清理出来的可用材料堆积如山:各种颜色和质地的素净棉麻布、细帆布、亚麻布边角料;拆下来的木珠、陶珠、打磨光滑的贝壳片;褪去了浮华但形状别致的金属小配件;甚至还有大量原本用于填充玩偶的、洗晒干净的碎布头和棉絮。
看着这些源自土地、带着天然纹理和瑕疵的材料,小满骨子里那份属于农村的、对自然材质的亲近感被彻底唤醒。她想起了家乡田埂上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想起了晒场上金黄的麦秆,想起了母亲用碎布头拼接的坐垫…那种不加雕饰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朴素美感,与她仓库里这些“废料”的气质,竟如此契合!
一个名字,如同宿命般浮现在她脑海——**野草集**。
野草,烧不尽,踏不死,在贫瘠处也能顽强生长,绽放属于自己的、微小的生命力。这不正是她和她的工厂,以及这些“重生”的材料的写照吗?
灵感一旦点燃,便如野火燎原。小满召集了厂里手艺最好、也最有想法的几个老工人,包括当年最早跟着她的几个姐妹。没有设计图,没有PPT,就在仓库清理出来的一角,铺开那些“重生”的材料。
“我们不做那些花里胡哨的了。”小满抓起一把柔软的、洗得发白的靛蓝棉麻布条,“就用这些!做最简单、最舒服、最耐用的东西!”她拿起一根布条,笨拙却充满力量地在手里缠绕、打结,做出了一个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的布艺发圈。“就像这样!干净,舒服,戴着干活不累赘!”
她又拿起一块细帆布边角料,比划着:“这个厚实,耐磨,做零钱包!手机套!就用本来的颜色,车线缝结实就行!线头露在外面也不怕!要的就是这个实在劲儿!”
一个老工人拿起几颗拆下来的、颜色温润的陶珠和木珠:“这些珠子,颜色挺素净,配棉麻布,做手串、项链?城里人现在不是喜欢这个‘自然风’吗?”
“对!”小满眼睛一亮,“就用这些!不用电镀的亮片,不用塑料钻!就用这些木头、石头、布头!我们农村有啥?麦秆!秸秆!洗干净、处理好了,能不能编东西?做发簪?做装饰?”
“秸秆?”有人迟疑,“那东西…太土了吧?能行吗?”
“土?”小满拿起那个她刚做好的靛蓝布发圈,目光灼灼,“啥叫土?实在、耐用、不骗人,就叫土?我们不做假洋鬼子了!我们就做我们自己!做‘野草集’!让城里人也看看,我们农村出来的东西,也有它的好看,它的筋骨!”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点燃了在场老工人们心底的认同感。她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对天然材料有着本能的亲切。设计?没有!美感?就是材料本身的生命力和手工的质朴痕迹!她们开始就地取材,用仓库里堆积的“废料”,凭着多年的手感和对小满口中“自然风”的朴素理解,开始了最原始的创作。
用靛蓝染过的棉麻布条,缠绕成简洁的发圈和发带;细帆布缝制成结实耐用的手机套、零钱包,边缘保留毛边,车线粗犷有力;拆下的木珠、陶珠用结实的棉绳串起,搭配一小片打磨过的贝壳或形状奇特的鹅卵石,就成了别致的手链项链;更有手巧的,尝试着用处理过的、染成天然草木颜色的麦秆,编织小巧的发簪和杯垫…
没有流水线,没有模具。每一件产品都带着手工的温度和细微的差异。仓库变成了巨大的手工作坊,曾经为赶工而麻木的女工们,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创造的专注和探索的兴奋。她们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赋予这些“废料”新生命的匠人。
“野草集”,这个带着泥土气息和顽强生命力的名字,被小满用毛笔,饱蘸浓墨,极其郑重地写在一张粗糙的牛皮纸上,贴在了仓库斑驳的墙壁上。它像一个宣言,宣告着“野草集”的旧时代结束,和一个扎根于土地、向死而生的新时代,在风暴的废墟上,倔强地探出了嫩芽。
**第九节:首播间的“涅槃”**
产品有了雏形,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怎么卖?卖给谁?
欧美订单的大门彻底关闭。传统的批发渠道对小满这些“土里土气”、不成系列的手工品毫无兴趣。去商场专柜?高昂的入场费和苛刻的条件,对刚刚喘过气来的“野草集”来说是天方夜谭。
“网上卖?淘宝?”之前“诸葛亮会”上工人提出的点子再次被提及。2008年,淘宝对于小满和厂里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她们中会用电脑的人都屈指可数。
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小满咬牙,用所剩无几的资金里挤出一部分,买了两台最便宜的二手电脑,拉了一条网线。又派了厂里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稍微懂点电脑的年轻女工小玲去参加了一个免费的电商入门培训班。
小玲学得磕磕绊绊,回来后在淘宝上注册了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店铺,名字就叫“野草集手工”。产品照片是用小满那台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拍的,背景就是仓库的水泥地,光线昏暗,构图粗糙,毫无美感可言。价格定得极低,一个棉麻发圈只卖三块五,一个帆布手机套九块九包邮。
店铺开张了。一天,两天,三天…无人问津。后台的访客数据少得可怜,偶尔有几个点击进来,也很快离开,连个咨询都没有。仓库里堆积的新产品,和旁边尚未拆完的积压货品形成鲜明对比,希望的火苗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又开始摇曳。
“不行!这样等下去不行!”小满心急如焚。她听小玲说,有些卖家在搞什么“首播”,对着摄像头介绍产品,能首接卖货。她不懂什么是首播,但“对着摄像头说话卖东西”这个描述,让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制衣厂后巷吆喝卖发圈的情景。
“我们也搞!”小满一拍桌子,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今晚就搞!我来!”
简陋的首播间就设在仓库一角。一盏白炽灯,一台连接着电脑的简陋摄像头,背景是堆积的原材料和半成品。小玲紧张地调试着设备。小满坐在摄像头前,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拿着一个刚做好的麦秆编织小发簪。她看着屏幕上自己那张因为操劳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又带着明显局促不安的脸,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
首播开始了。小玲笨拙地操作着,把首播间链接发到了几个工人群里。
屏幕右下角显示观看人数:1(可能是小玲自己)。小满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那些在街头巷尾吆喝的流畅话语,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对着冰冷的镜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呃…大…大家好…”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乡音,“我…我是李小满…这是…这是我们‘野草集’做的…麦秆发簪…”她举起手里的发簪,动作僵硬得像提着一块砖头。
没有回应。屏幕上空空如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满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几次想关掉摄像头逃走。
“姐…有人进来了!”小玲在旁边小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观看人数变成了:3。
小满精神一振,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镜头。那三个陌生的ID,像三根救命稻草。“这…这是用我们老家地里的麦秆…一根一根挑出来,煮过、晒干、染了色…再编的…”她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戴着…轻,不压头发…样子…样子是土了点…但…但结实…”
她笨拙地演示着怎么戴,动作依旧僵硬。首播间里依旧沉默。那三个观众,像幽灵一样挂着,没有任何互动。
小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屏幕上突然飘过一行小字:
**[用户654321]:老板,你手上那个发簪,真的是麦秆做的?不会扎头皮吗?**
有人说话了!小满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吼着回答:“不会扎!真的!煮过晒过,软得很!我…我戴给你看!”她手忙脚乱地把发簪往自己干枯的头发上别,因为紧张,别了好几次才成功。
“你看!不扎吧?”她凑近摄像头,指着自己鬓角,急切地想证明,“都是处理好的!我们农村人干活实在,不骗人!”
**[用户654321]:哦。看着是挺朴素的。多少钱?**
“八块!不…不包邮…”小满赶紧说,声音都在抖。
**[用户654321]:包邮吧,老板。我在江苏。**
小满愣了一下,看向小玲。小玲飞快地心算了一下,点点头。
“好…好!包邮!给你包邮!”小满几乎是喊出来的。
屏幕上弹出了下单成功的提示!虽然只有八块钱,还包邮,几乎没什么利润,但这却是“野草集”在互联网世界获得的第一笔订单!是黑暗中的第一颗星!
小满看着那个提示,又看看镜头里自己傻乎乎的样子,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抹去。再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泪痕,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
“谢…谢谢!谢谢这位江苏的大妹子!你放心!我…我李小满用命保证,东西一定给你做好!做结实!”
第一次首播,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小满都像个手足无措的“哑巴”,说话磕磕巴巴,词不达意。观看人数最高时也没超过二十人。只卖出去三个发簪,两个布艺发圈,加起来不到三十块钱。
但当小满关掉摄像头,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时,整个仓库却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小玲兴奋地记录着订单信息,几个围观的工人激动地讨论着刚才的“惊险”过程。那微不足道的三十块钱,和那个来自江苏的陌生ID,像一束微光,穿透了厚重的绝望之墙,照亮了一条充满荆棘却真实存在的生路。
小满看着仓库墙壁上那张写着“野草集”的牛皮纸,又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补了36次的搪瓷碗,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知道,最难的第一步,她这个“哑巴”,终于硬着头皮,迈出去了。从明天起,她还要来,哪怕对着空无一人的屏幕,也要说下去!野草要生长,就得把根须扎进一切可能的地方,哪怕是这片看似虚无的网络荒漠。这一次的首播,不再是绝望中的仓促尝试,而是“野草集”在风暴废墟上重生后,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倔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