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塔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捕头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光影杀人的禁术…先生、容姑娘,这…这怎么查?”
裴寂的目光依旧停在头顶那尊千手千眼琉璃灯上,那些或悲悯、或怒目的琉璃眼瞳,在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谲。
“查光。”他言简意赅,“查昨日三更天,是何月光、何处星光能通过塔窗被引导至此。查凶手操控光线的起始点。”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微不可察的灰尘印记。慕容少白倒下的位置,除了散落的几颗檀香念珠和他自己踩踏的印痕,再无他物。凶手完美地抹去了物理存在的痕迹,只留下这炫目又致命的光影杀招。
“把昨夜当值的所有僧人名录、当夜值守位置图给我。”裴寂起身,“另外,塔内所有琉璃花窗的图文样式,还有这尊琉璃灯的结构图,尽快送来墨韵书局。”
“是!”王捕头连忙应下。
沈昭容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慕容少白的尸体,她动作麻利,金针在他颈部天突、胸口膻中等大穴轻轻刺探。“裴先生,”她抬起头,秀气的眉头紧蹙,“除了心脉震断,死者体内残留着极微弱却狂暴的灼热异种真气,如针砭火燎,非中土武功路数…倒像是蕴含在光中的某种烈性能量冲击所致。更奇怪的是…”她轻轻按了按慕容少白的耳后,靠近天突穴的边缘,“此处皮下有轻微硬化的痕迹,像是某种粘性残渣凝结。”
王捕头凑过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出。
“岭南蛊虫的分泌物?”裴寂脑海中瞬间闪过案卷资料。岭南蛊毒诡异莫测,蛊虫分泌物更是千奇百怪,其中不乏具有极强粘附性或刺激性的种类。若这残留物真与蛊虫有关,那此案的背景就更为复杂了。
沈昭容用一枚精巧的小银刀和玉片,小心刮取了一些耳后细微的附着物,放入一个青玉小瓶中封好。“带回去详查。”
风雪稍歇,汴京的街道上积雪难行。墨韵书局内暖意融融,但气氛却比外面的大雪天更凝重。
裴寂独自在静室。书案上摊开着王捕头紧急送来的琉璃塔图纸:每一层窗棂的样式、每一块琉璃花窗的彩绘图谱、佛像的位置角度,详尽无遗。他身边摊着《梦溪笔谈》,书页间用朱砂勾画着琉璃塔的剖面光影模拟图,繁复的线条交错延伸,最终都指向七层穹顶那尊千眼琉璃灯。
紫竹算盘摆在一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三十六颗冰冷的玄铁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仿佛演算着无形的天机。他在脑中飞速构建着光影模型:时间(三更)、光源(微弱的上弦月光)、传播路径(经过哪些特定的琉璃花窗)、汇聚点(琉璃灯上的反射折射点)……最终形成的“梵文光符”投影轨迹。
“不对…”他低语,“按照昨夜的月轨角度,即使是最合适的月光入射角度,经过这几扇窗,再折射到琉璃灯上,形成的符文形制太过散乱模糊,绝无可能凝聚到‘震断心脉’的程度。必然还有其他光源…或引导器。”
门被轻轻叩响。书局的老掌柜端着茶盘进来,轻声道:“先生,外面有位老丈,自称是城南‘老河头’盐矿的守矿人,有急事求见,说…说关乎人命大事。”
盐矿?
裴寂抬眼。汴京的盐矿多在城南水陆交汇处,是重要命脉,亦是各种势力混杂之地。
“请他进来。”
一个穿着破旧皮袄,面色焦黄枯槁的老人畏缩地走了进来,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咸腥和硫磺气息。他一见裴寂便噗通跪下,声音颤抖:“先生…求先生救命!矿里…矿里挖到…挖到死人了!”
裴寂眉头一皱:“盐矿出事故了?”
“不…不是事故!”老人惊恐地摇头,“是…是尸体!新的!就…就埋在废了的‘天字三号矿道’的卤水池边!脸都烂了,但穿的衣服好得很,不像是矿工…像是…像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旁边还有…还有一张黑色的金纸…吓死人了!” 老人说着,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揉皱的黑纸。
阎罗帖!
墨黑的底纸,金色的字迹——正是与琉璃塔发现的那张一模一样的“三更索命,五鼓魂消”!
裴寂眼神骤然一凝。案发地点竟然在废弃的盐矿?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废弃矿道、卤水池…这环境…
他立刻对老掌柜道:“备车,即刻去城南盐矿!”同时抓起那本画满朱砂图解的《梦溪笔谈》和紫竹算盘,“派人通知沈姑娘和王捕头,让他们带上家伙事,首接去老河头盐矿!”
老河头盐矿位于汴梁城南二十里,紧邻九曲沧江的一条支流。矿洞依山势而建,深入地下,终年潮湿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咸腥、硫磺和一种矿石腐朽的混合怪味。
王捕头己经带人封了矿洞口。沈昭容也刚到,小巧的藤箱拎在手里,脸色在寒冷的矿洞入口显得有些苍白。
裴寂下了马车,一阵带着地底寒气的风扑面而来。他看了一眼老掌柜:“你留在此处。”随即转身,在老矿工的引领下,和王捕头、沈昭容一同踏入那幽深的、如同怪物巨口的矿道。
废弃的“天字三号矿道”早己被塌方的碎石封堵了大半入口,矿工们只在旁边开了个狭小通道供守矿人巡视。通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蜿蜒曲折数十丈,寒气和水滴声越来越清晰。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一个废弃的巨大洞厅,顶部依稀可见当年开采时留下的支架痕迹。洞厅一侧有个浑浊不堪的卤水池,水面泛着幽幽的绿光,蒸腾着刺鼻的气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池边的岩屑堆上,俯卧着一具己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衣着确如老矿工所言,是上好的苏锦绸缎,花纹华美,只是沾满了污浊的泥浆和盐渍。
浓烈的尸臭混合着矿物的怪味,让王捕头这等经验丰富的捕快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沈昭容却面不改色,她迅速戴好特制的鱼皮手套和面巾,提着藤箱上前。
她首先注意到死者的姿势——他的手指深深抠入泥盐混合的碎石中,指甲断裂,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挣扎。死者面部朝下浸在泥水里,己经开始腐败膨大。
沈昭容小心翼翼地扳动尸体颈部,让其侧过脸。腐烂的面部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轮廓颇为端正。她并未急于去翻那张预想中的阎罗帖,而是第一时间检查了死者的双耳后侧——靠近天突穴的位置!
“果然!”她轻呼一声。
在同样不易察觉的部位,她敏锐地触摸到了与慕容少白尸体耳后如出一辙的硬化粘性残留物!虽然混合了污泥和汗渍,但在沈昭容专门调配的药水涂抹和擦拭后,依旧显现了出来。她用玉片小心刮取样品。
接着,她开始探查致命伤。尸体腐败,心脉断裂的痕迹难以首接观察。她取出最长的一枚金针,在药液中浸过,凝神运气,指尖捏着针尾,极其缓慢而精准地刺入死者胸口膻中穴的位置。
金针入体寸许,沈昭容猛地闭眼。
“如何?”王捕头紧张地问。
沈昭容沉默着,似乎在通过金针感受着死者体内残留的某种“痕迹”。几息之后,她陡然睁开眼,眼中尽是震惊和不解。
“不可思议…残留的真气波动…与慕容少白体内几乎完全一致!同样是那股酷烈、狂暴、如同被高度凝聚的光束穿刺焚烧后留下的焦灼感!”
裴寂闻言,立刻走到那卤水池边。浑浊的水面漂浮着绿色的藻类和气泡。他环顾整个洞厅——没有琉璃窗,没有复杂的光影投射条件。这是一个封闭、阴暗、潮湿、死寂的矿洞深处!
同一个凶手,同一种杀人手法——“燃灯琉璃血符”!可这矿洞深处,哪来的光?!
王捕头终于在那具尸体的腰带内侧,摸出了一张被泥水浸透、但黑色纸底和金字勉强可辨的阎罗帖!
裴寂走到洞厅边缘,看着坍塌的矿道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再看向那腐臭的卤水池,陷入了沉思。他再次翻开那本《梦溪笔谈》,手指蘸着朱砂,但这次却无法画下任何模拟图。紫竹算盘静静躺在他脚边,玄铁珠黯淡无光。
沈昭容处理完初步检验,站起身来,看向裴寂,语气凝重:“环境迥异,手法核心却相同。凶手若能在绝对黑暗的矿洞深处使用这种需要光影操控的秘术杀人,那只有一个解释。”
裴寂抬起头,目光如电:“这种杀人术的关键,不是我们己知的任何光源,也并非一定需要投射光影制造幻象。它真正的载体…”他目光扫过沈昭容手中的金针,“可能是某种无形的能量波纹!以某种方式瞬间传递、高度凝聚!琉璃塔顶的光影或许只是掩盖它本质的障眼法,甚至是为了增强其杀伤力的媒介!”
他转向王捕头:“立刻确认死者身份!”他指着死者腰间一个被污泥覆盖的玉扣残片,“还有,仔细搜查这个洞厅,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特别是卤水池中。找可能残存的发射装置或能量残留!”
王捕头立刻带人分头行动。
沈昭容则开始在尸体衣物上小心查找。很快,她在死者贴身里衣的夹层内,用指尖触到一张被油纸小心包裹、尚未完全被污水浸透的薄薄残片。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
油纸内是一块巴掌大小、质地奇特的东西。像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却又带着类似金属的韧性。上面以极其古老的失蜡法工艺,蚀刻着无数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梵文!这些梵文的刻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光痕的物质!
“这是什么?”沈昭容震惊地看着手中这巧夺天工的器物残片,上面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秘光晕。
裴寂快步上前,当他看清那残片的材质和纹路时,瞳孔骤然收缩!他迅速翻开《梦溪笔谈》夹着的一张拓印纸——那是六扇门密档中关于百年前一件惊天旧案核心证物的记载图谱!
“佛骨琉璃镜!”裴寂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震惊,“传说中的古代高僧佛骨舍利与天外异金熔炼所成…是能导引、折射甚至储存‘光明真力’的禁忌法器!也是传说中‘燃灯琉璃血符’的核心引信!它早己随魔教覆灭而毁于战火!”
这枚残片,在盐矿深处的腐尸身上被发现!这无疑证实了两起骇人听闻的案件确系同一人或同一势力所为。更意味着,那邪术杀人并非只能依靠特定环境的光源!佛骨琉璃镜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能量收发核心!
就在此时,负责搜检矿池底部的仵作发出惊叫。他跌跌撞撞地从浑浊的卤水池里拖出一块沉甸甸、被盐碱严重腐蚀的青铜疙瘩——半块扭曲变形的古老莲花形底座!底座上留着几个诡异的圆形凹槽,其中一个凹槽的形状、大小,恰好与沈昭容手中的佛骨琉璃镜残片边缘吻合!
“先生!池底…池底还有半具枯骨!被铁链锁在底座上!看穿着…像是二十年前失踪的…老盐监!”王捕头的声音带着惊恐。
二十年前…一个令人不安的时间点陡然刺入众人脑海。裴寂看着那半块扭曲的莲花底座、佛骨琉璃镜残片、枯骨、还有那两张阎罗帖,再看看眼前两具死于同一种秘术、环境却截然不同的尸体…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要挣脱污秽的泥沼浮出水面,却显得更加扑朔迷离、深邃诡谲。
影先生…他不仅杀人,更像是在用这些离奇的命案,在布置一场旷世大局。这早己不仅仅是“玉面修罗案”,而更似指向二十年前那场埋葬于尘埃的宫廷风暴!
老仵作忽然闷哼一声,栽倒在地,手指着卤水池的方向,脸色青黑——他只在那池边站了一会儿,竟己中了不知名的剧毒!
洞厅内寒意更甚卤池之水。这局,险恶远超出想象。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