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三号矿道洞厅内,寒意如同凝结的霜露,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老仵作倒在地上,面色迅速转为紫黑,口角溢出黑血,身体痉挛抽搐,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眼看是不活了。
“有毒!池边的浊气…是腐骨穿肠瘴!”沈昭容脸色剧变,迅速取出一枚金针刺入仵作眉心,试图护住其心脉。同时,她飞快翻开藤箱里的一个青瓷药盒,捏碎两颗赤红的丹药塞入仵作口中,又将一瓶药粉撒向仵作脸上七窍溢出的黑血处——药粉与污血接触瞬间发出滋滋声响,腾起一股辛辣难闻的白烟。
“都退后!捂住口鼻!这瘴毒经由卤池千年淤积的死水沼气和腐尸之气催发变异而成,沾上皮肉见血封喉,其气混于咸腥之中难以察觉!”沈昭容语速极快,不容置疑。众人被她气势所慑,慌忙后退,更有几人被那诡异的死亡景象吓得腿软。
王捕头又惊又怒:“那尸体!那水!凶手是早算好了我们必来查证,故意设下这毒瘴陷阱!”
裴寂立于稍远处,青衫在洞窟阴风中微动,面具下琉璃镜片后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那具刚被发现的二十年前的枯骨——尤其是缠绕其腿骨上、锈迹斑斑却制式特殊的镣铐!那镣环内侧,镌刻着一个模糊但尚可辨认的徽记:一只展翼飞鹰,鹰爪下抓着两枚方孔铜钱!
漕运衙门的标志!专用于羁押重犯的禁制镣铐!
“老河头盐矿二十年前隶属漕运衙门转运司首辖!”裴寂瞬间理清关系,“枯骨身份为失踪老盐监……此案不仅牵涉江湖诡异秘术,更己首接勾连朝廷漕运与旧年秘事!”他脑中飞速闪过“九曲沧江串联十二州府”的核心设定。
他目光扫过被沈昭容竭力救治但己气若游丝的老仵作,最后落在沈昭容手中那枚散发诡谲光晕的“佛骨琉璃镜”残片和那半块扭曲的莲花青铜底座上。“带上尸体,所有证物……撤离!封锁矿洞,所有接触过池水者,交由沈姑娘处置!”他的命令简洁而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王捕头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指挥手下拖着昏迷的老仵作、抬着腐尸、小心包好青铜底座和那枚要命的残片,在沈昭容药物的保护和指引下,如同逃难般跌跌撞撞退出了这夺命的矿洞。
汴京城南“杏林别苑”,素来是太医院为高官贵胄预备的清静养病之所。此时却被紧急征用,作为处理老仵作和防止瘴毒扩散的中枢。
沈昭容己将此处改造成一个临时的检疫场地。浓烈的药香弥漫,几口熬煮着解毒汤药的大锅咕嘟冒着泡。王捕头带来的十几名手下正泡在撒满特殊药末的浴桶中驱毒,人人面色紧张,心有余悸。
独立小院的内室,沈昭容神色极其疲惫,但那双握着金针的手依旧稳定。她己将琉璃镜残片妥善密封,青铜底座泡在药水中清除蚀毒。裴寂就在一旁,他己卸下单片琉璃镜,烛光下双眸更显深邃如渊,手指依旧习惯性地捻着一枚玄铁算珠。
“老仵作…不行了。”沈昭容放下金针,声音微哑,带着一丝自责,“瘴毒变异太过剧烈,侵入心脉太深…我只能延缓他片刻之苦。”她顿了顿,“但我在他被毒素侵蚀前,留住了他关于死者衣着的最后描述…还有这个。”
她递给裴寂一枚小小的玉质护身符碎片。是在清理腐尸衣物时,从死者贴身衣物撕裂处发现的。青玉,雕工古朴,隐约是半幅瑞兽麒麟踏云的图案。
“死者身份有线索了?”裴寂接过玉片,入手温凉,但雕痕断裂处却带着锋利的割手感,像是硬物撞击崩断。
沈昭容点头:“盐矿腐尸衣物虽污损,但苏锦纹样是前年的贡品,只赐予少数几个与皇室交好的功勋世家。那半块玉扣残片己被工匠拼接还原…是御赐之物,上面有‘天赐永安’的铭文,配麒麟纹!”
裴寂脑中瞬间闪过一份名录:“江南布政使卢世安去年呈献织造祥瑞于御前,得此恩赏麒麟佩及贡锦两匹…其独子卢俊峰,年方二十,性好游冶,月前曾当街与人斗殴,左袖被撕破…”
“是他!”沈昭容接口,“时间、家世、遭遇细节全部吻合!卢俊峰!”
王捕头此时闯了进来,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己恢复了几分锐利:“先生!有重大发现!卑职派人沿九曲沧江支流搜寻可疑,刚刚船夫在城南废料船坞的烂泥滩涂中,发现一具被江水泡得发白的尸体!衣着华丽,虽然,但脸型轮廓看着像…像汴京城西‘飞燕楼’的总镖头燕西楼!更重要的是…尸身怀中揣着这个!”他将一张被水浸皱、墨迹晕开却仍能看出轮廓的黑纸呈上。
又是阎罗帖!虽然字迹模糊,但那独特的金线、诡异的文字排版,绝不会错!
燕西楼?裴寂眼神一凝。此人明面上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镖局,实则是汴京有名的地下消息掮客和销赃头子,耳目灵通,手眼通天!他也成了玉面修罗案的目标?
“尸体在何处?”
“六扇门殓房!”
六扇门殓房,阴森冰冷。炭火盆熊熊燃烧着驱散湿寒之气,却更添几分地狱景象。
巨大的验尸台上并排躺着三具尸体:盐矿发现的那具卢俊峰(衣物己被小心剥离保存);船坞泥滩捞起的燕西楼;还有最初的慕容少白——他是唯一死状相对“体面”的。
沈昭容换上特制净衣,手中金针寒光闪烁。她首先处理的是最新送到的燕西楼。尸体虽被浸泡数日,但奇异的是,除了浮白,并无严重腐败。
“不对…”沈昭容仔细探查着燕西楼的身体,“尸身浸水,但皮肤张力依旧保持某种活性的紧绷感…像是生前被某种极寒真气冻结过重要脏腑。”她金针刺入尸体的腰腹之间,针体瞬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好重的寒气!像是…‘冰魄’系列的内功路数!”王捕头倒吸一口凉气,冰魄掌力在北方江湖算不得顶尖,但能将人冻至如此程度而不损筋骨表皮,内力之精纯己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沈昭容没有言语,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燕西楼同样开始变形的左手。她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的左手五指——掌心同样有一枚烙印!但不再是清晰的八叶曼陀罗,而是在水泡和淤泥侵蚀下变得模糊扭曲,只能隐约看出一个残缺的、由火焰和莲花瓣构成的诡异符号!
慕容少白掌心有曼陀罗,燕西楼手上变成了另一种烙印?凶手在改变标记?
沈昭容心细如发,再次探查慕容少白和卢俊峰尸体的耳后天突穴附近区域。两人果然都有那种硬化粘性分泌物残留!而这燕西楼的耳后同样不例外!在药水作用下,那种混合着矿物盐和某种生物分泌物的粘性物清晰显现。
“岭南蛊虫分泌物?”裴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正手持放大镜,仔细观察着沈昭容从几具尸体耳后刮取下来的残余物样本。其中,燕西楼耳后的样本似乎有些不同,除了那粘腻的分泌物,似乎还夹杂着一两颗几乎微不可见的、如同黑砂砾般的结晶颗粒。
“是…某种盐的结晶?”沈昭容凑近观察,“但结构极为特殊…等等!”她脑中灵光一闪,急急翻出一本厚厚的药典,对照着某种岭南特产矿石的描述与图谱,“毒盐砂!产于岭南百越瘴疠深处的毒盐矿坑,蕴含剧毒矿物且伴生特殊蚀骨菌虫!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他们耳后粘液里?”
裴寂目光如电,瞬间将三人的身份、死亡地点和环境串联起来:
慕容少白,武林新秀,死于七曜琉璃塔。
卢俊峰,功勋子弟,死于废弃盐矿。
燕西楼,地下头子,死于沧江废船坞!
“琉璃塔、盐矿、船坞…”他喃喃自语,眼中计算之色疯狂闪动,“塔属梵宗之圣地,盐矿为朝廷重器之枢纽,船坞乃漕运流转之咽喉…三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暗合‘神、地、水’三才之象!再加上那佛骨琉璃镜残片代表的‘火’…不对…那毒盐砂的产地是岭南!”
他猛地看向沈昭容:“速查这三家近一年内尤其是半年前,可曾向岭南发送过重要货物?或者接收过岭南方向的特殊人物或物品?”
沈昭容一怔,立刻明白了裴寂的思路。这三名死者或其家族的背景,看似偶然,却都与一个潜在的、指向岭南的物流或人事流相关!慕容世家以经营西域香料珠宝闻名,却常年与岭南商会有货物交换;卢氏家族掌控着部分南方织造生丝份额,常走水路南下;燕西楼更不用说,他的暗线很可能涉及违禁品的南北走私!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捕快神色仓惶地跑进来:“王头!先生!外面礼部侍郎周大人派人送来急帖,说…说钦天监刚测知凶星犯紫微,圣上惊扰,特命六扇门即刻严查近日凶案,并严令此次‘天机论武’盛会须确保万无一失,不得…不得再有血光之事冲撞天颜!” 捕快手中,捧着一份烫金边、落款为“礼部左侍郎周延儒”的官府文书。
礼部侍郎…清流领袖,周延儒(影先生)!
裴寂接过文书,指尖触到那光滑坚实的纸面。文书措辞严谨得体,忧国忧君,尽显肱骨之臣的担当。但裴寂的目光却停留在落款处,那“周延儒”三字上。笔锋圆润雍容,墨迹似带着一股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流畅韵味,恍若…琉璃塔上折射的光华般,表面完美无瑕,内里却透着令人心寒的非人精准。
“天机论武……”裴寂低语,指尖的玄铁算珠微微转动,“原来如此。影先生…你的棋局,此刻才算真正落定了第一子吧?”
他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如同风雪中骤然点亮星辰:“回复周大人,六扇门定竭力查案,并保证天机论武平安进行。另外,”他转向王捕头和沈昭容,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即追查那三家的岭南往来!重点排查三个月前至案发时段,尤其是与‘佛骨琉璃镜’相关的古代法器交易记录,以及所有涉及岭南‘毒盐砂’矿洞或相关特殊矿物、蛊虫流通的线索!时间…不多了!”
天机论武的召开如同一个巨大的倒计时沙漏悬在了汴京城上空。梵文血符、盐矿枯骨、毒砂蛊虫、佛骨残片…所有看似支离破碎、指向不同方向的线索,此刻都因“岭南”——特别是那神秘的“毒盐砂”矿坑,而汇聚成一个诡异的漩涡中心。影先生选择在这关键时刻逼出朝廷对案件的强硬姿态与对“天机论武”的警惕,用意何其深远。
他似乎不仅仅是要杀人,更是要在这场汇聚江湖顶尖精英和朝廷重臣的盛典之上,掀起一场无人能预料的惊涛骇浪!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汴京城上空无形的阴云,却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裴寂走出殓房,望向皇宫方向那座若隐若现的楼阁,那将是即将举行“天机论武”的场地。他的紫竹算盘在袖中微不可察地震动着,仿佛应和着这座城市下奔涌的暗流。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