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夜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抠了两下,黑缎带底下的睫毛颤了颤:“李医生说恢复得挺好。”
“李医生没说别的?”燕无敕没接他的话茬,
“比如你总做的那个梦——诸神精神病院,敲门的声音。”
张姨端着空碗的手顿在半空,小糖豆正扒拉最后一颗绿豆,闻言“啪嗒”掉了一粒在桌布上。
林七夜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燕无敕的视线像根细针,正顺着黑缎带的边缘往他眼睛里扎。
这是他第一次在亲戚之外的人面前被提起那个梦——
从失明后开始,每个深夜都会听见铁门吱呀作响,金属门环叩出三声,接着是女人的笑声,像碎冰撞在玻璃上。
“燕小哥,”张姨勉强笑着把碗摞进了厨房,
“七夜这孩子刚稳定下来,您别总问这些……”
“没事。”林七夜打断了她的话,指尖摸到桌角的盲杖,
“燕哥想问什么,首说吧。”
燕无敕往前倾了倾身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你说你复明前看见月球上有炽天使。”
“小糖豆说仙女姐姐给了你特别的眼睛。”
“我想知道——”他指节敲了敲自己眼睛,
“你现在这双眼睛,到底能看见什么?”
厨房传来瓷碗碰撞的脆响。
小糖豆偷偷拽林七夜的衣角,被他轻轻推开。
“没什么特别的。”林七夜把盲杖往怀里收了收,
“就是……有时候看月亮,比别人清楚些。”
“清楚到能看见天使?”
“那是幻觉。”林七夜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李医生说过,是精神性视幻觉。”
燕无敕盯着他攥紧盲杖的手。
少年指节泛白,骨节突出得像小石子。
他记得昨天在医院,林七夜摸过走廊的消防栓——明明是闭着眼,手却精准地按在红色金属牌中央,仿佛能“看”见那行“禁止挪用”的字。
“行。”燕无敕突然笑了,往后一靠,
“反正明天你转校,我正好也去二中报到。”
“到时候你要是撞树了,我帮你扶盲杖。”
林七夜愣了愣:“你也转校?”
“我妈工作调动。”燕无敕晃了晃手机,屏幕亮着二中的新生群聊天记录,
“挺巧,咱们一个班。”
张姨从厨房探出头:“那感情好!七夜有伴儿了。”
林七夜没接话。
他能听见燕无敕手机屏幕熄灭的轻响,像颗小石子沉进深潭。
这个人的问题太密,像筛子眼儿,他怕漏出点什么。
第二天早上下了点毛毛雨。
林七夜站在二中校门口,盲杖尖点着湿漉漉的地砖。
左边是卖煎饼的摊儿,油星子滋啦响;
右边是几个男生勾肩搭背,校服拉链敞着,说话声混着雨水落进他耳朵:“新来的盲子?”
“听说之前在精神病院待过?”
“哎哎,他往这儿走了!”
“撞他!”
话音未落,林七夜的左肩被狠狠撞了一下。
盲杖“当啷”掉在地上,他踉跄两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
雨水顺着额头流进黑缎带,模糊了眼周的皮肤。
“不好意思啊——”撞他的男生拖着长调,鞋尖挑起盲杖甩进花坛,
“没看见你瞎啊?”
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
林七夜摸黑去够盲杖,指尖刚碰到草叶,另一只手先他一步把盲杖捡了起来。
“杨明,三中的处分这么快就忘了?”燕无敕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冷意,
“上个月在操场堵人,政教处调监控时,你爸求了老半天情。”
笑声戛然而止。
林七夜听见运动鞋摩擦地面的声响——显然有人在后退。
“燕哥,我……”
“把盲杖捡起来,道个歉。”燕无敕的语气没变,
“或者我现在给你爸打电话,说你又在二中欺负新生。”
沉默两秒,有男生蹲下来把盲杖塞进林七夜手里:“对不住啊,没成心想撞你。”
林七夜摸了摸盲杖上的水,雨丝还在往脸上落。
他能闻到燕无敕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点青草被雨水泡开的腥气。
“走。”燕无敕伸手碰了碰他胳膊,
“我带你认教室。”
两人往教学楼走的时候,林七夜小声说:“你怎么知道那男生叫杨明?”
“新生群里有照片。”燕无敕说,
“他爸是建筑公司老板,上个月在家长群里发过红包。”
林七夜没再说话。
他能感觉到燕无敕的脚步始终和他保持半尺距离,像道移动的墙。
雨停了,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他忽然想起小糖豆说的“特别的眼睛”
——或许燕无敕也有一双,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比如杨明校服第二颗纽扣没扣,比如他书包侧袋露出半盒烟。
“到了。”燕无敕停住脚步,
“高二(3)班,前门。”
林七夜抬手摸门框,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木刺。
他刚要缩手,燕无敕己经先一步握住他手腕:“等我。”
接着是掏钥匙的声音,金属刮擦锁眼,门“吱呀”开了。
林七夜听见燕无敕在他耳边说:“木刺我掰了,别碰手。”
教室里有阳光漏进来,混着粉笔灰的味道。
林七夜摸着课桌往前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个书包,横在过道中央。
“谁的书包?”燕无敕的声音沉下来。
没人应。
林七夜蹲下身摸书包,摸到拉链头刻着“阿诺”两个字——刚才在校门口撞他的男生里,有个寸头叫阿诺。
“燕哥,我自己来。”林七夜把书包拎起来,放在旁边课桌上,
“可能不小心掉的。”
燕无敕没说话。
林七夜能感觉到他站在原地,像块沉默的石头。
首到上课铃响,班主任进来,燕无敕才拉了拉他衣角:“坐我右边,第三排。”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沙沙声。
林七夜摸着课本,听见燕无敕在他左边轻声说:“刚才那个书包,阿诺的。”
“他上周在网吧跟人打架,被记过了。”
林七夜没接话。
他想起昨夜的梦——铁门上的铜环又叩了三声,门后传来女人的笑声,这次比以往清晰。
她好像在说:“小瞎子,你的眼睛要醒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黑缎带,在他眼皮上投下一片暖黄。
林七夜忽然伸手攥住盲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有些事藏不住了——比如燕无敕看他的眼神,比如阿诺故意绊他的脚,比如那个总在梦里敲门的女人。
而最藏不住的,是他蒙着黑缎带的眼睛下,正在发烫的、不属于凡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