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劣质消毒水混合气味的空气,每一次吸入都像有小刀在刮擦着陆离的肺叶。他靠坐在“深渊旅店”307房间冰冷坚硬的床沿上,身体深处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深渊的疲惫感,将他彻底淹没。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粘稠的黑暗中挣扎。
他成了“房客”。这个编号307的狭窄房间,就是他在这个扭曲世界里的第一个落脚点,或者说,第一个囚笼。西壁是剥落的、看不出原色的墙皮,天花板角落垂挂着蛛网,如同垂死的神经。唯一的光源是床头一盏接触不良的壁灯,光线昏黄、闪烁不定,将屋内本就简陋的家具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像是多年未曾通风的旧书库混合着某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甜腥气,与消毒水味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底调。
但比这环境更让他窒息的是那个认知——他成了行走的“污染源”。
从钟衡口中得知这个“殊荣”时,那份冰冷的判定像淬毒的冰锥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净界特工,本该是收容污染的人,自身却成为了移动的污染源。多么讽刺,多么绝望。
嗡——
一阵细微的、只有他能清晰感知的震颤从地板传来,仿佛楼下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缓慢移动,摩擦着地面。这不是物理层面的震动,更像是一种……空间结构本身发出的呻吟。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那扇单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在他眼中微微扭曲了一下。门板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和污渍,如同活了过来,蠕动、交叠,瞬间形成了一张模糊的、痛苦嘶嚎的人脸轮廓!虽然只是存在了不到半秒就恢复了原状,但那瞬间的视觉冲击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的怨恨与绝望的情绪碎片,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
“嘶……”陆离猛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这就是“污染敏感度”提升的代价。曾经只是“看见”裂痕和具象怪物,现在,那些残留的、沉淀在环境中的强烈情绪碎片,那些因“虚妄之痕”或污染源活动而烙印在空间里的“回响”,也开始对他产生首接的影响。这间旅店,本身就是一座建立在无数过往悲剧之上的坟场,每一寸空间都浸满了无形的精神污垢。而他,就像一个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接收器,被动地、痛苦地接收着这些混乱的信号。
他成了房客,也成了行走的污染源。而这,仅仅是他深渊之旅的第一站。钟衡冷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深渊旅店’是净界外围的‘沉淀池’,专门收容像你这样携带污染但又暂时有用的‘半成品’。待在这里,适应它,控制它,或者……被它吞噬。你的‘抑制剂’和身份牌,去一楼前台领取。记住,在这里,你唯一的身份就是你的房号——307。名字?那对‘污染源’毫无意义。”
“抑制剂”……那据说是能暂时压制他体内污染活性、延缓异化速度的东西。是他目前活下去的关键。
沉重的疲惫感压迫着神经,但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陆离站了起来。双腿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他拉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走廊的景象比他房间更加破败。狭窄的通道灯光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可疑的深色污渍,有些像干涸的血迹,有些则像是霉菌肆意蔓延的图案。空气更加浑浊,那股甜腥味似乎浓了一些,混杂着灰尘和潮湿腐烂的气息。走廊两侧的门扉紧闭,每一扇门都显得异常厚重,门牌号大多模糊不清,有些甚至只剩下锈蚀的铁钉孔洞。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向楼梯口。脚下的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他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无数过往住客留下的混乱“回响”:绝望的低语、疯狂的呓语、压抑的哭泣、还有……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贪婪的舔舐声。这些无形的精神碎片如同浑浊的暗流,不断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屏障。
下到一楼,光线稍微亮了一些,但也只是从极暗变成了昏暗。一个简陋的、用厚重防弹玻璃围起来的小隔间就是前台。玻璃上布满划痕和油腻的手印,里面坐着一个老头。
那老头瘦得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对浑浊发黄的眼珠,几乎看不到眼白。他的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灰白色,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松弛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领口袖口都磨损得发亮的灰色制服,整个人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木椅里,仿佛己经和椅子融为一体。当陆离靠近时,老头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聚焦在陆离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种死水般的麻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秃鹫看到腐肉般的审视。
陆离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清晰地“看”到,一股极其微弱、但粘稠得如同黑色沥青般的“气息”,正从老头那枯槁的身体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那气息带着一种陈年的、深入骨髓的腐朽感,还有……一种对生命近乎贪婪的、病态的渴望。这老头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低浓度的“污染源”!他就像这旅店的一部分,一个被“深渊”缓慢消化吸收、却又在汲取着新来者散逸的污染气息而苟延残喘的活体标本。
“307?”老头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他的目光落在陆离胸前——那里空空如也。
陆离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领抑制剂……和身份牌。”
老头没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关节生锈般的滞涩感,拉开身下一个沉重的、带着锈迹的金属抽屉。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药味和甜腥气的怪味从抽屉里飘散出来。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
陆离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老头的手吸引。那双手的皮肤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清晰地透出青黑色的血管和骨头的轮廓。而在那干枯的手腕内侧,陆离看到了几道细长的、己经愈合但颜色异常深暗的疤痕,疤痕周围的皮肤微微凸起、发黑,形成一种类似……缝合线的质感?只是这“缝合线”并非外物添加,更像是从皮肉内部生长出来的!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陆离的脊椎爬升。这老头经历过什么?他也是曾经的“特工”吗?还是……别的什么?
“当啷。”
一个东西被老头丢在了防弹玻璃下方的金属托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是一块薄薄的金属牌,材质不明,入手冰冷沉重。上面没有名字,只有蚀刻上去的三个冰冷的数字:307。数字下方,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仿佛用针尖刻上去的猩红标记——一个抽象的、扭曲的眼睛图案。陆离的手指触碰到那个标记时,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来,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碎片首接在他脑中炸开:“观察…记录…污染…”
他猛地缩回手,金属牌差点掉在地上。
“牌子,戴好。”老头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浑浊的眼珠盯着陆离的反应,麻木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嘲弄。
托盘里又被放上两样东西。
一个是指头大小的、密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大约五毫升的、粘稠的、如同融化翡翠般的碧绿色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微弱的荧光。这就是“抑制剂”。
另一个,则是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钥匙柄被磨得光滑,但齿部有些磨损,上面同样刻着“307”的数字。钥匙表面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斑点,握在手里有种奇异的、仿佛会吸附皮肤温度的冰凉感。
“抑制剂,三天一支。牌子,永远戴着。”老头慢吞吞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钥匙,你的门。丢了,你就进不去了,也……出不来。”
陆离拿起这三样东西。冰冷的金属牌,带着刺痛感的身份烙印;散发着不祥荧光的抑制剂,维持生命的毒药;还有这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通向囚笼的唯一凭证。每一件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
他成了307。他需要抑制剂才能延缓变成怪物。他必须时刻佩戴这块象征污染源身份的牌子。而他的世界,暂时只剩下307号房和这把钥匙所能打开的牢门。
“还有……”就在陆离准备转身离开时,老头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陆离停下脚步,看向玻璃后面那张枯槁的脸。
老头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落在陆离手中的抑制剂上,那麻木的眼神深处,骤然迸发出一股强烈到令人心悸的、混合着贪婪和绝望的渴望!他枯瘦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噜一声。
“新来的……”老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嘶哑中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急切,“省着点……用那‘好东西’……”他伸出干枯的舌头,舔了舔同样干裂灰白的嘴唇,那动作像一条濒死的蛇,“如果你……有多余的‘份额’……或者……想换点别的……比如……更软的床垫?少点‘噪音’?甚至……多几天‘清净’?”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极其缓慢地从自己同样破旧的制服口袋里,摸出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推到玻璃下方的小窗口前。
那是几枚磨损严重的、刻着不同数字的金属身份牌。307、211、058……还有几个模糊不清的。牌子上的猩红眼标记有的黯淡,有的却仿佛带着血光。托盘上还有几块包装粗糙、看不出内容的压缩饼干,以及一小瓶浑浊的、装在劣质塑料瓶里的水。
“牌子……可以换吃的,换水……”老头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或者……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了……也可以换点……‘时间’。”他盯着陆离手中的抑制剂瓶,那眼神几乎要穿透玻璃,“一支……换三天……清净。老头子我……可以帮你‘处理’掉一些……特别‘吵’的回响……”
陆离的胃里一阵翻腾。他看着托盘上那些刻着数字的身份牌。这些牌子曾经属于谁?它们的主人现在在哪里?是死了?还是彻底变成了这旅店的一部分?而所谓的“换时间”、“换清净”,代价又是什么?用自己赖以生存的抑制剂,去换取短暂的精神麻痹?这老头,分明是在用其他房客(或者说,其他污染源)的绝望和资源做交易,像一个盘踞在腐肉堆里的鬣狗!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寒意。这不仅仅是旅店,这是一个微缩的、赤裸裸的黑暗丛林。污染度就是食物链的位置,而抑制剂是唯一的硬通货。他仿佛看到无数个307,在这里挣扎、沉沦、彼此吞噬,最终化为老头身上那腐朽气息的一部分,或者墙上那些无声的污迹。
“不需要。”陆离的声音干涩但冰冷,他抓起自己的身份牌、抑制剂和钥匙,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但异常坚决。他绝不会用维系自己人性的东西,去换取这深渊里的片刻虚假安宁,更不会让自己成为老头交易盘上的筹码。
身后,传来老头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浓失望和一丝阴冷的哼声。那哼声仿佛带着粘稠的恶意,缠绕在陆离的背上。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上楼梯。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昏黄的灯光在眼前晃动,墙壁上的污渍仿佛又在扭曲蠕动。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黄铜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终于冲回307门口。他喘息着,将钥匙插入锁孔。黄铜钥匙触碰到锁芯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钥匙柄上的锈迹仿佛活了过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贪婪意念的冰冷气息顺着钥匙流窜到他手上,试图钻入皮肤。同时,门板内部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指甲刮过木板的窸窣声!
陆离猛地一拧钥匙,咔哒一声,门开了。
他迅速闪身进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冷汗己经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房间内,昏黄的壁灯依旧闪烁不定。疲惫感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低头看向手中。
金属身份牌上的猩红眼睛标记,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些,带着一种不祥的审视感。那支碧绿色的抑制剂,荧光流转,像潘多拉魔盒里的诱惑。而那把黄铜钥匙,安静地躺在他手心,冰冷的锈迹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光泽,仿佛干涸的血迹。
他成了307号房客。他是一枚行走的污染源炸弹。而深渊旅店的第一夜,才刚刚开始。门外走廊的寂静深处,似乎有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目光,正透过门缝,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沉重的、背负深渊的疲惫感,与冰冷刺骨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将他紧紧缠绕。他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将那把带着锈迹和不祥气息的黄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唯一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