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抽打着废弃纺织厂锈蚀的铁皮屋顶,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陆离蹲伏在生锈的钢梁上,雨水顺着战术兜帽的边沿滴落,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他瞳孔深处泛着极淡的金色纹路——那是“裂隙视界”全力运转的标志。下方空旷的厂区地面上,并非一片死寂。常人眼中只是潮湿的水泥地和散落的废纱线筒,但在陆离的视野里,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黑色裂痕在地表交织蔓延,汇聚向厂房中央。那里,一团不断蠕动、由纠缠的彩色纱线构成的庞大“茧”正悬浮在离地半米处。茧的表面,无数痛苦的人脸轮廓时隐时现,无声地张着嘴,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和绝望的哀嚎1。
“二级认知具象体,‘织梦者’,”通讯器里传来苏青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隐藏在厂房另一端的阴影里,手中紧握着一枚边缘微微发亮的金属圆盘——便携式精神屏障发生器。“污染核心确认在茧的中心,初步判定为纺织厂倒闭前,集体失业女工对未来的绝望和互相倾轧的怨恨融合催生……污染指数还在攀升,接近阈值了。”3
“净界”的指令冰冷而高效:收容或清除。通常的选择是后者,更彻底,也更“安全”。
陆离的手指搭上那把造型怪异的“纹路枪”冰冷的枪身,枪口暗红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迹。清除,是最优解。扣下扳机,一道压缩的排斥力场就能撕裂那个绝望的聚合体,终结那些无声的哀嚎。这是“净界”赋予他的权力,也是职责。
就在他即将压下扳机的刹那,茧的搏动骤然加剧!一股无形的精神风暴猛然炸开,并非狂暴的冲击,而是无数纤细、冰冷、带着甜腻毒性的丝线,瞬间穿透物理空间,首刺意识深处!
“凭什么她留下?我比她更努力!”
“孩子要交学费了……工作没了……丈夫的眼神好冷……”
“去死吧!都去死!大家一起烂在这里!”
无数尖锐、怨毒、绝望的女性意念碎片,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陆离的大脑!他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扭曲的幻象淹没——母亲温柔的呼唤陡然变成针线女嘶哑的咆哮;急诊室的灯光化作缝合线勒紧眼球;钟衡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裂隙视界剧烈波动,厂房中央的茧仿佛无限膨胀,要将他吞噬进去5。
“陆离!坚守!”苏青的厉喝如同惊雷,透过精神链接炸响。一道坚韧、清凉的屏障瞬间在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外张开,堪堪挡住后续更汹涌的怨念丝线。是苏青的精神屏障!
陆离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口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强行从混乱中挣脱一丝清明。他看见了苏青——她单膝跪在满是污水的地面,左手死死按着额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右手高举着那枚金属圆盘。圆盘中央的指示灯疯狂闪烁,发出濒临极限的蜂鸣。她的屏障正承受着“织梦者”绝大部分的精神污染冲击3。
“不行……它的核心在吸收我们的负面情绪……越抵抗,它越强!”苏青的声音在陆离脑中响起,带着剧烈的喘息和痛苦。她的屏障上,己经出现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清除!必须立刻清除!陆离再次举起纹路枪,枪口对准了那疯狂搏动的巨茧。排斥力场开始凝聚,暗红纹路如同烧红的烙铁般亮起。只需要一瞬,任务就能完成。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茧体表面一张急速闪过的、异常清晰的脸孔。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憔悴,绝望,但眼底深处,却凝固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某个小小身影的牵挂——一个蜷缩在破旧摇篮里的婴儿的影像,在她瞳孔深处一闪而逝。
不是所有绝望都完全沉沦于黑暗。一丝挣扎的人性微光,在这怨念的集合体中如同风中残烛3。
“陆离!开枪啊!”苏青的嘶喊在精神链接中响起,她的屏障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快撑不住了。
清除,是最优解。符合规程,符合逻辑,符合“净界”对效率和安全的一切要求。权力在此刻具象化为他指尖即将压下的扳机。
但……那摇篮中的婴儿影像,如同烧红的铁,烙在陆离的视网膜上。母亲扭曲的面容与这丝微弱的牵挂重叠、撕扯。清除的指令冰冷如铁,而那摇篮的画面,却像一滴滚烫的油,滴入他意识深处那片被“净界”教条冰封的湖面。
扳机……压不下去了。
“苏青!”陆离猛地收回枪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转换方案!尝试分离核心!给我制造一个空隙!”
“你疯了?!”苏青难以置信的意念传来,带着愤怒和惊惶,“分离风险太大!它会彻底狂暴……”
“执行!”陆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不再看那巨茧,而是猛地从钢梁上一跃而下,身体在空中蜷缩翻滚,落地瞬间如同猎豹般冲向巨茧的侧翼。纹路枪被他插回枪套,双手掌心,各自亮起一团微弱却极其凝练的金色光芒——这是他独有的、源自心脏深处那股神秘力量的具象化,对“虚妄之痕”有着天然的排斥和切割力1。
“啧!”苏青发出一声短促而恼怒的低哼,但动作却快如闪电。就在陆离冲向巨茧的瞬间,她右手紧握的精神屏障发生器光芒暴涨到极致!
“嗡——!”
屏障发生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彻底碎裂成无数金属碎片!但就在它粉碎的前一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纯粹而强大的精神力量被强行榨取出来,并非防御,而是化作一道无形的、高度凝聚的“精神尖锥”,狠狠刺向巨茧核心区域那张刚刚浮现的、带着婴儿牵挂的女人脸孔!
“呃啊——!”
整个巨茧发出了一声混合着无数女人声音的凄厉尖啸!所有痛苦的人脸瞬间扭曲,怨毒的意念冲击如同海啸般反扑。苏青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布满铁锈的机器残骸上,喷出一口鲜血,精神链接瞬间中断。她手中的精神屏障发生器,彻底报废。
然而,这赌上一切的反击,为陆离争取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空隙”!
巨茧的核心区域,因那张被“精神尖锥”刺痛的人脸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能量流转的迟滞和紊乱。就是现在!
陆离双掌合拢,掌心的两团金光瞬间融合、拉长,化作一柄不足一尺、却凝练到刺目的金色光刃。没有犹豫,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将全部力量和意志灌注于光刃,狠狠刺向那核心紊乱的一点!
“嗤啦——!”
一种仿佛滚烫烙铁刺入冰水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无数彩色纱线如同失去生命般骤然枯萎、崩解。庞大的茧体从核心开始,迅速变得灰败、干瘪。那些痛苦的人脸如同褪色的油画,在无声的哀嚎中消散。弥漫的甜腻香气和怨念被一股清冷的风卷走。
厂房中央,只剩下一小团微弱、纯净的白色光球,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悬浮在半空。里面,隐约可见一个沉睡婴儿的安宁虚影。这就是剥离出来的、尚未被彻底污染的、源于母爱牵挂的最后一点人性本源3。
成功了。代价是苏青重伤,昂贵的屏障发生器损毁。
陆离大口喘息着,额角青筋跳动,强行切割核心带来的反噬让他头痛欲裂。他踉跄着走到苏青身边。她靠坐在冰冷的机器残骸下,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迹刺目惊心,但眼神却死死盯着陆离手中那柄缓缓消散的金色光刃,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那力量……”她喘息着,声音虚弱,“不是‘净界’的……你到底是什么?”
陆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掏出一支“净界”标配的镇静剂,动作略显粗暴地扎进苏青的手臂。药剂推入,她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就在这时,陆离的目光落在了苏青紧握的左手上。即使重伤昏迷,她的手指依然死死攥着,指缝间露出一点金属的冰冷光泽——正是那枚从未离身的、边缘沾着暗红污迹的旧纽扣。
此刻,那枚纽扣的表面,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与陆离刚才手中光刃同源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微光。光芒一闪而逝,如同错觉。
陆离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了急诊室那晚,母亲异化前紧紧攥着衣襟的手……那枚缺失的纽扣……
苏青似乎也察觉到了陆离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握着纽扣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备和深藏的痛楚。她别过脸,避开陆离探究的视线,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什么?任务报告……你自己写。”她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清除失败,尝试分离……风险可控,结果……尚可接受。”
陆离沉默地将那团包含着婴儿虚影的纯净光球小心收进特制的隔离收容器。冰凉的容器外壳贴着掌心,却压不住他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苏青屏障的独特强度,她对高浓度污染的异常耐受力,此刻这枚散发过同样金光的纽扣……还有钟衡最初审视他时,那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眼神5。
无数碎片化的线索,被这枚冰冷的纽扣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苏青,这个并肩作战的队友,她的存在本身,是否也是“净界”某个冰冷实验的一部分?就像他自己一样?而这枚纽扣,是母亲遗留的遗物?还是……某个“污染源”的锚点?抑或,是一扇通往她自身、也通往“净界”更黑暗核心的……门扉?
他伸出手,不是去搀扶苏青,而是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这个动作让苏青身体一僵,却没有反抗。陆离的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
“能走吗?”他问,声音低沉。
苏青咬着牙,借着陆离手臂的力量,挣扎着站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势,疼得她额头冷汗涔涔。她没有再看陆离,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左手上,指缝间纽扣的冰冷触感,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那扇被她强行关闭、关于过去和自身秘密的门,似乎因为这次力量的共鸣和陆离的目光,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门后涌出的,是更深的黑暗,还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真相之火?
雨还在下,冲刷着废弃厂房的血污和尘埃。陆离扶着苏青,走向厂房外铅灰色的雨幕。手中的收容器微微搏动,里面是人性残留的微光。而苏青手中那枚冰冷的纽扣,如同一个沉默的、沾满血污的句号,也像一个通往更深黑暗的、刚刚被强行关闭却不知何时会再次打开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