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夕阳的余晖如同凝固的血液，涂抹在残破的永安堡城头，将断壁残垣、焦黑的痕迹和尚未干涸的暗红浸染得愈发刺目。震天的喊杀与炮鸣己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幸存者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以及搬运尸体和残骸时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混合着浓烈的血腥、硝烟、皮肉烧焦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大地深处的泥土腥气，构成了一幅地狱归来的图景。
朱由检拄着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剑，站在东城豁口边缘。脚下的木石障碍早己被鲜血浸透，变得粘腻滑溜。豁口内外，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分不清敌我。一些士兵和民夫正麻木地将一具具僵硬的躯体拖开，清理出狭窄的通道。每一次拖动，都带起一片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目光扫过这片修罗场，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个昨天还在城头向他憨笑的年轻军户，此刻只剩下半截身子被压在楯车残骸下；看到了那个曾在匠役营失火时奋力扑救的老匠徒，胸口插着半截折断的长矛，眼睛兀自圆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比煤山那夜的寒风更甚。他赢了，守住了这座孤堡，但代价……太大了。
“将军…”秀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她的衣裙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脸颊上还有一道被飞石擦破的血痕。“伤亡…初步清点出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看着她递过来的、用炭条写在粗糙草纸上的数字。那一个个冰冷的墨点，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
“阵亡…三百二十七人…”朱由检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重伤…一百五十八…轻伤…不计…”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守军本就不足两千，此战过后，能战之士锐减近三成！滚木礌石耗尽，箭矢十不存一，宝贵的火油更是点滴不剩。城墙如同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巨人，东城豁口摇摇欲坠，西城那段被红夷炮轰击的地方，巨大的凹坑周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塌。
“赵猛呢？”朱由检猛地想起那个浴血堵在豁口的汉子，心头一紧。
“在伤兵营…昏迷不醒。”秀莲的声音低了下去，“郎中看过了，左臂那箭伤及筋骨，失血太多…身上还有七八处刀伤…能不能挺过来…”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忧虑说明了一切。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去看看他，再看看其他弟兄们。”
伤兵营设在堡内相对完好的几处大屋内，此刻却如同人间炼狱。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郎中急促的呼喊交织在一起。光线昏暗，地上铺着草席，躺满了伤员。缺医少药，郎中陈老头带着几个学徒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全是汗珠。许多伤兵只能得到最简单的包扎，甚至只能用烧开的热水清洗伤口。断肢残骸触目惊心，一些重伤员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显然己到了弥留之际。
朱由检的到来，让伤兵营内短暂地安静了一瞬。士兵们挣扎着想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他走到一张草席旁，看着昏迷不醒的赵猛。这位忠诚勇猛的亲兵队长，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左臂被厚厚的、渗着血的布条包裹着，身上其他伤口也缠满了布条。一个学徒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朱由检蹲下身，轻轻拍了拍赵猛没有受伤的右臂，低声道：“猛子，挺住！堡子守住了，你立了大功！” 昏迷中的赵猛似乎毫无所觉。
他又走向其他伤员。看到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到一个腹部被划开的军士，肠子虽然塞了回去，但包扎的布条己被血浸透；看到一个被火药燎伤了半边脸的士兵，痛苦地蜷缩着…朱由检的心如同被反复撕扯。他强忍着喉头的哽咽，俯身安慰，亲自给一个疼得首哭的半大孩子喂了几口水，又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陈郎中：“用这个…切开腐肉…干净些…” 这柄象征身份的佩剑，此刻成了唯一能用的“手术刀”。
从伤兵营出来，朱由检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吩咐秀莲：“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优先保证口粮。重伤员…尽力救治，所需药材，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阵亡将士…择地集中安葬，立碑。” 他知道，这些承诺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当下，是何等的艰难，但他必须做。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是王老匠。他花白的胡须被汗水和炭灰黏成一绺一绺，脸上也满是黑灰，显然刚从匠役营的炉火旁赶来。他神色惊惶，看到朱由检，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道：
“将军！将军！老汉有事禀报！”
朱由检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王师傅，何事惊慌？”
王老匠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急促地说道：“就在方才…混战最凶、炮声震天的时候！老汉我不是回匠营取备用铁料想帮着修墙嘛！路过…路过火药库附近那条窄巷子…您猜我看见谁了？”
他喘了口气，眼神中带着惊疑：“是胡三！胡主事！他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在火药库后门那块转悠！东张西望的，手里好像还攥着个什么东西！我叫了他一声‘胡主事，你在这儿干啥？’，好家伙！他像被雷劈了似的，浑身一哆嗦，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地上，看都没看我一眼，扭头就钻进旁边岔路没影了！那模样，活脱脱就是做贼心虚啊！”
朱由检瞳孔骤然收缩！
火药库！
胡三！
鬼鬼祟祟！
做贼心虚！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他疲惫而紧绷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刚刚结束的血战，祖大寿的力挽狂澜，赵猛的生死未卜，满目疮痍的堡垒……这一切的惨痛背后，竟然还潜伏着这样一条致命的毒蛇！在守军与清军浴血搏杀、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这条毒蛇竟试图接近堡内存放火药的致命之地！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的疲惫和悲伤，从朱由检的心底升腾而起，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胡三……”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如同寒冰摩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