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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瘟”！
陈福生那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冰碴的寒风，狠狠撞在朱由检的心口，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被身后的祖大寿一把扶住。
疙瘩瘟！这三个字在明末的北方大地，意味着什么？是十室九空的绝户！是村墟断绝的鬼域！是比刀兵更凶残、更无解的死亡代名词！朱由检的前世记忆中，那场席卷北首隶、山东、河南，夺走无数性命，甚至被一些史家视为压垮大明最后一根稻草的恐怖大疫，其凶名，如同最深的梦魇！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西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了！刚刚击退清军的短暂喘息和凝聚起的悲壮士气，在这三个字面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惧深渊！
“当……当真？！”朱由检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陈福生，希望能从这个老郎中眼中看到一丝犹豫，一丝不确定。
然而，陈福生布满血丝的老眼中，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行医者面对未知灾厄时的无力。他惨然点头，声音带着哭腔：“高烧寒战，呕吐如喷，颈腋鼠蹊起核（淋巴结肿大），坚硬如石，疼痛彻骨，继而身现紫斑……最后……最后浑身青黑而亡……将军！是‘疙瘩瘟’！错不了！老朽无能！此乃天刑之疫，药石……难救啊！”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行医者最大的悲哀——明知是死症，却束手无策！
轰——！
朱由检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陈福生的描述，与他前世听闻、史书所载的“疙瘩瘟”惨状完全吻合！这恐怖的瘟神，竟在清军退去，军民疲惫到极点的时刻，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了这伤痕累累的孤堡！它比多尔衮的数万大军更可怕！它无影无形，却能在谈笑间收割生命，摧毁人心！
堡内的混乱，在陈福生那声绝望的“疙瘩瘟”之后，彻底演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末日狂欢！
“瘟神爷！瘟神爷来收人了！”
“天罚！这是天罚啊！我们守住了堡子，却惹怒了老天爷！”
“跑！快跑！再不跑都得死！”
“放我们出去！求求你们了！开门啊！”
哭嚎声、尖叫声、绝望的祈求声、疯狂的咒骂声，如同煮沸的开水，在狭窄的街巷里翻滚冲撞。人们彻底失去了理智。恐惧压倒了一切。拖家带口的人们扛着可怜的包裹，不顾一切地涌向紧闭的堡门，拼命拍打着厚重的门板，用身体撞击着，哭喊着，哀求着。守门的士兵用长矛和身体死死抵住，脸上同样写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他们知道开门意味着什么——瘟疫会随着逃亡者散播出去，更可能引来清军的屠刀！但看着眼前这些如同溺水者般疯狂的乡亲同袍，那抵住门板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滚开！别靠近我们！你们这些从伤兵营出来的瘟鬼！” 街角，一群惊惶的百姓手持棍棒、菜刀，将几个试图靠近的、刚从伤兵营轮换下来休息的士兵逼到了墙角。那几个士兵脸色苍白，眼神涣散，显然也受到了惊吓，面对昔日的乡亲如此狰狞的面孔，只能徒劳地解释：“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染上……”
“放屁！你们身上带着晦气！滚！滚远点！” 一个壮汉红着眼，挥舞着柴刀，状若疯虎。
冲突一触即发！
更可怕的是，谣言如同瘟疫本身，在恐惧的土壤里疯狂滋生、变异、传播！
“听说了吗？是那些鞑子尸首！堆在城墙下烂了！引来了瘟神！”
“不对！是抬金汁的那些女人！她们沾了最脏的东西，把晦气带进来了！”
“我亲眼看见！昨晚有黑气从伤兵营飘出来，钻进王寡妇家了！她家今早就有人发烧了！”
“是诅咒！是死了那么多人的怨气！化成了瘟鬼索命了！”
这些荒诞不经却又带着致命“逻辑”的流言，如同毒藤般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将恐惧催化成更深的猜忌和敌意。邻里之间，原本守望相助的情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互相戒备、互相指责的眼神。人们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尤其是那些曾经接触过伤兵、接触过尸体的人。
伤兵营，己经彻底成了死亡的代名词和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区。里面的哀嚎和呻吟被隔绝，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陈福生和他的学徒如同困守孤岛的囚徒，在里面徒劳地忙碌着，试图用有限的草药和清水安抚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士兵。然而，死亡如同冰冷的镰刀，依旧在无情地收割。
又一个士兵在持续的高烧和剧烈的呕吐后，陷入了昏迷。他的皮肤上，那些暗红色的出血点正迅速扩大、连片，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紫黑色。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痰鸣，仿佛破旧的风箱。陈福生无力地搭着他的脉搏，感受着那微弱而混乱的跳动，最终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营内绝望的死寂，与营外疯狂的喧嚣，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朱由检站在伤兵营外那片小小的空地上，身体僵硬，如同石雕。祖大寿、秀莲、王老匠等人围在他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阴霾和无法掩饰的恐惧。秀莲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王老匠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失去学徒的打击中恢复，又被这更恐怖的灾难击中。祖大寿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面对这无形的瘟魔，同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将军……”祖大寿的声音低沉沙哑，“必须……必须立刻处置！否则……否则不用清军再来，我们自己就……”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处置？如何处置？隔离？焚尸？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哭喊和骚动从堡门方向传来，还夹杂着兵器撞击的铿锵声！
“报——！！！”一名亲兵连滚爬爬地冲过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将军！不好了！有人……有人疯了！他们……他们把两个刚咽气的病患……从城墙上……扔下去了！！！”
“什么？！”朱由检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出血丝！
“那帮疯子说……说死人留在堡里会散播瘟气……要把尸体扔出去……扔给鞑子……守门的兄弟拦不住……吴小旗带人过去弹压……打起来了！”亲兵急促地报告着。
把病死的尸体扔下城墙？！
朱由检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头顶！这不仅是愚昧！更是对死者最大的亵渎！是自毁城墙！是向清军示弱！是彻底摧毁军心民心的疯狂之举！
“走！”朱由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拔腿就向堡门方向冲去！祖大寿等人紧随其后，每个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瘟疫的魔爪，不仅攫取着生命，更在疯狂地撕扯着人性，将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孤堡，拖入更深、更黑暗的混乱深渊！瘟魔肆虐，人心，己然成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