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那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嘶吼指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绝望的隔离区外围短暂激起了微弱的涟漪。陈福生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秀莲转身离去时那决然的背影,似乎给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孤堡注入了一丝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然而,当朱由检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如同巨大伤口般横亘在城墙西北角的废墟——那里曾是王老匠最得意的两个学徒殒命之地——一股冰冷的现实感瞬间攫住了他。
希望有了方向,但通往希望的路,却遍布荆棘,甚至可能通向更深的绝望。
“王老匠!”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目光锁定那个依旧佝偻着背、失魂落魄站在瓦砾堆旁的老工匠。
王老匠茫然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空洞无神,似乎还没从巨大的悲恸中完全抽离。
“别发呆了!”朱由检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气上,“带上所有能动的工匠!还有你的人!立刻!给我找大锅!越多越好!最大的那种!架起来!生火!准备熬药!秀莲那边马上需要!要快!”
熬药?大锅?王老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朱由检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眼中燃烧的急切,瞬间压倒了悲伤。工匠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挺首了些腰杆,嘶哑着应道:“是……是!小人这就去!” 他转身,用尽力气嘶吼着招呼幸存的徒弟和熟悉的匠户名字,跌跌撞撞地冲向存放工具和材料的区域。一时间,叮叮当当翻找铁锅、支架的声音打破了此处的死寂。
朱由检没有停留,他需要更关键的东西——草药!大量的、新鲜的草药!尤其是鱼腥草!
他大步走向堡门方向。祖大寿正如同门神般按刀而立,魁梧的身躯堵在紧闭的堡门前,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微动,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门内依旧惶惶不安、却慑于军威不敢再冲击的人群。他身后,一排士兵长矛如林,寒光闪闪,散发着铁血的肃杀之气。
“祖将军!”朱由检快步上前。
祖大寿闻声转身,看到朱由检,紧绷的脸色稍缓,但眉头依旧紧锁:“将军!里面情况如何?陈郎中他……”
“先不说这个!”朱由检打断他,语速飞快,“立刻点齐一队最精锐、体力尚可的士兵!再找一批熟悉周边山野地形、认得草药的本地猎户或采药人!要快!”
“采药人?”祖大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将军,您找到方子了?!”
“死马当活马医的方子!”朱由检咬牙道,“需要大量鱼腥草!金银花!板蓝根!穿心莲!堡内那点存药杯水车薪!必须立刻出堡采集!趁着夜色,清军刚退,还有一线机会!”
出堡?!采药?!祖大寿心头猛地一沉。这风险太大了!清军虽退,但斥候游骑必然还在周边活动。堡门一旦开启,万一被清军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但看着朱由检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焦虑,再看看堡内弥漫的死亡气息,祖大寿狠狠一咬牙:“末将明白!这就安排!”
他雷厉风行,立刻点兵。很快,一队约五十人的精锐被集合起来。他们大多身上带伤,疲惫不堪,但眼神在听到“采药救命”的命令后,重新燃起了一丝坚毅。吴小旗也拖着疲惫的身躯赶来,他负责的焚尸任务刚刚告一段落,身上还带着浓重的烟火和尸臭味,左臂断处重新包扎过,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吴小旗!你带火铳队,护卫采药队!务必小心清军游骑!以采药为第一要务,遇敌能避则避,不可恋战!”祖大寿沉声命令。
“末将遵命!”吴小旗抱拳领命,声音嘶哑却坚定。
同时,秀莲也带着十几个胆大心细、熟悉草药的妇人赶到了堡门。她们脸上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救人的急切。秀莲快速地将朱由检要求的几种草药特征,尤其是鱼腥草(气味、叶形、生长环境)详细地向挑选出来的猎户和采药人描述了一遍。
沉重的堡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浓重的夜色如同墨汁般涌了进来。门外,是未知的黑暗和潜伏的危险。
“出!”祖大寿低喝一声。
吴小旗带着十几名手持“永安铳”的火铳手率先闪出,迅速在门外两侧散开警戒,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无边的黑暗。接着,五十名精兵护卫着二十余名猎户、采药人和妇人,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沉重的堡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落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堡内的等待,漫长而煎熬。
朱由检没有回城楼,他就站在堡门内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祖大寿守在一旁,两人都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次夜风吹过堡墙发出的呜咽,都像是清军骑兵逼近的马蹄声,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堡门方向终于传来了三长两短、约定好的、轻微的叩击声!
“快开门!”祖大寿低吼。
堡门再次开启缝隙。浓烈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夜露的湿冷,瞬间涌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吴小旗那张沾满泥污、写满疲惫却带着一丝兴奋的脸!他身后,士兵和采药人、妇人们如同蚂蚁搬家般涌了进来,每个人背上都扛着、怀里都抱着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郁青草气息的包裹!那特有的、带着鱼腥味的清新气息,瞬间冲淡了堡内污浊的空气,带来一股令人心颤的生机!
“将军!幸不辱命!”吴小旗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完成任务后的激动,“没遇到鞑子大队!只远远看见几骑游哨,被我们避开了!找到了!找到了好多鱼腥草!水沟边、山坡背阴处,到处都是!还有不少金银花和板蓝根!穿心莲少些,但也采到了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士兵们将背上巨大的、塞满了新鲜草药的麻袋和藤筐卸下。青翠欲滴、甚至带着夜露的鱼腥草叶子堆成了小山,浓郁的气息弥漫开来。
“好!好样的!”朱由检看着眼前这堆积如山的绿色希望,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他猛地一拍吴小旗的肩膀(拍得吴小旗一个趔趄),目光扫过所有浑身泥泞、气喘吁吁却眼神亮晶晶的采药队员,“所有人!记大功!”
就在这时,堡内西北角,那片废弃窑洞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动静!
不是哀嚎,不是呻吟,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希望的喧嚣!
“药来了!药来了!”
“快!这边!陈郎中!这边有人快不行了!”
“大锅!大锅架好了!水开了!”
朱由检和祖大寿对视一眼,拔腿就向熬药区冲去!
王老匠指挥工匠们架起的十几口大铁锅,此刻正被熊熊的灶火舔舐着锅底!巨大的铁锅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暗红的光泽。滚烫的开水在里面剧烈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蒸腾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灼人的热浪。
秀莲和一群妇人如同战场上的士兵,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她们将刚刚运进来的、堆积如山的鱼腥草,甚至来不及仔细分拣,就大把大把地投入滚沸的开水之中!
滋啦——!
青翠的草叶瞬间被滚水吞没,浓烈的、带着泥土和鱼腥味的奇特气息,随着升腾的白色蒸汽,猛烈地爆发出来!这股味道极其霸道,瞬间盖过了石灰水的刺鼻,甚至压过了隔离区隐隐飘来的死亡气息,充满了整个熬药区!它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在此刻,这气味却如同生命的号角,让所有参与熬药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快!翻动!别糊锅底!”
“再加柴!火要旺!熬浓!越浓越好!”
“滤网!干净的滤网准备好!”
秀莲的嗓子己经喊哑了,她脸上被火烤得通红,汗水浸透了鬓角的头发,但她动作不停,亲自用一根粗大的木棍在最大的那口锅里用力搅动着。看着青翠的草叶在沸水中迅速变软、变黄、渗出浓稠的墨绿色汁液,她的眼神专注得如同淬火的刀锋。
一锅,又一锅!投入的鱼腥草越来越多,锅中的液体颜色也越来越深,从浅绿变成墨绿,最后变成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的汁液!翻滚的气泡也变得厚重,破裂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药草混合的奇异气味,在灼热的水汽裹挟下,弥漫在堡内西北角,甚至隐隐飘向隔离区的方向。
“成了!这锅可以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妇人看着锅中粘稠如墨的药汁,嘶声喊道。
立刻有人用巨大的木勺,将滚烫粘稠的药汁舀起,倒入准备好的、铺着多层干净粗布(反复用石灰水煮过)的滤网中。墨绿色的浓汁透过粗布,淅淅沥沥地滴入下方巨大的陶瓮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气息。滤网上,留下了厚厚一层被榨干汁液的草渣。
“快!抬过去!给陈郎中!” 秀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指着装满墨绿色浓汁的陶瓮,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几个强壮的士兵立刻上前,用粗木杠抬起沉重的陶瓮,脚步匆匆却异常沉稳地朝着隔离区的方向奔去。
朱由检站在熬药区边缘,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争分夺秒的景象:熊熊燃烧的灶火,翻滚的墨绿浓汁,弥漫的白色蒸汽,浓烈到刺鼻的药草气息,以及秀莲和妇人们被火光映照得通红、写满疲惫却异常坚毅的脸庞……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这粗陋到极致、充满了未知风险的“虎狼之药”,这弥漫的草木气息,就是此刻永安堡对抗瘟魔的唯一武器!是这片死亡之地中,倔强燃起的、带着苦涩味道的生机!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弥漫的水汽和药雾,投向隔离区那如同巨兽之口的窑洞群。陈福生,还有里面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军民,你们……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