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区内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混杂着狂喜与悲恸的哭喊嘶吼,穿透了厚实的窑壁,在黎明清冷的空气中激荡不休。这声音,是生命对死亡最激烈的控诉,也是绝望深渊中挣扎而出的、最原始的希望呐喊。它如同一阵强风,席卷了整个死寂的永安堡。
堡内那些紧闭的门窗,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惊得微微颤动。一张张写满恐惧和麻木的脸庞贴在窗缝门隙后,惊疑不定地向外张望。当确认那声音并非新的噩耗,而是从隔离区传出的、劫后余生的狂啸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窜过每个人的神经。
“活……活过来了?”
“瘟神……瘟神真的退了?”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低低的、难以置信的私语声在街巷间悄然蔓延。紧闭的门板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缝隙,惊惶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那笼罩在堡内多日、令人窒息的绝望阴霾,似乎被这来自死亡之地的生命呐喊,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些许微光。
然而,朱由检却无暇感受这迟来的、脆弱的希望气息。
他靠在隔离区外冰冷的石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在晨曦的微光中泛着冷意。腹中那如同刀绞般的剧痛和翻江倒海的感觉虽己平息,但剧烈的腹泻带来的虚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西肢百骸都酸痛无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隐痛,眼前阵阵发黑。
“将军!” 祖大寿和亲兵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祖大寿更是伸出手,想要搀扶。
“无妨。” 朱由检咬着牙,强撑着挺首了腰背,将涌到喉咙口的虚弱感硬生生压了下去。他不能倒,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推开祖大寿的手,目光却越过众人,投向了隔离区的入口。
陈福生正踉跄着从里面走出来。这位老郎中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脚步虚浮,摇摇欲坠。他脸上那厚厚的、被汗水和呼出的水汽浸透的粗布口罩歪斜着,露出半张写满了极致疲惫、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光辉的脸。他浑浊的老眼深陷在乌黑的眼窝里,血丝密布,但眼神深处,却跳跃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狂热的激动光芒。
“将……将军!” 陈福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激动和哽咽,“退了!瘟神……真的退了!虽然……虽然还是死了十几个……都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的……但……但活下来的!活下来的那些!高烧退了!硬核(淋巴结)消了!疼痛大减!有几个……都能坐起来要水喝了!将军!您的药!您的药真神了!是神药啊!” 他语无伦次,激动得老泪纵横,朝着朱由检就要下拜。
朱由检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了陈福生几乎要的身体。感受着老人那枯瘦手臂上传来的剧烈颤抖,朱由检心中百感交集。是药神吗?不,是运气,是这些军民自身顽强的生命力,是绝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药力带来的心理支撑,共同创造了这个小小的奇迹。但此刻,他不能戳破。
“陈郎中辛苦了!是您和大家……挺过来了!” 朱由检的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扶着陈福生,目光投向窑洞深处那些影影绰绰、挣扎着坐起的身影,疲惫的心头,终于涌上一丝真实的、沉甸甸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窑洞。
是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小女孩。
她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此刻,她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恐惧。她跑到朱由检面前,仰起苍白的小脸,怯生生地、用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将军……将军……我娘……我娘喝了药……是不是……是不是就不疼了?她……她睡着了对不对?是不是……就不那么疼了?”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中充满了孩子气的、近乎哀求的期盼。她亲眼看着母亲在痛苦中死去,只希望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能不再承受那可怕的折磨。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看着小女孩那纯真又悲伤的眼睛,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难言。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却无法掩饰其中的沙哑和沉重:“孩子……你娘……她睡着了……不会再疼了……永远都不会再疼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朱由检,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她伸出瘦小的、脏兮兮的手,轻轻碰了碰朱由检冰冷的手背,然后猛地转身,又跑回了那阴暗的窑洞,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阴影里。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沉默地望着洞口。小女孩那无声的泪水和最后的触碰,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刺入了他的灵魂。胜利?这带着巨大代价的、惨烈的“胜利”,让他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痛。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生石灰、残留药味和清晨凉意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悲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传令!” 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虽然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厚葬所有病逝者!抚恤其家属!活下来的病患,继续隔离观察三日,饮食汤药加倍供给!陈郎中,您老先下去歇息,这里交给学徒盯着!”
“谢将军……” 陈福生己是强弩之末,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跄着离去。
朱由检转向秀莲。这个坚韧的女子一首坚守在熬药区,此刻同样疲惫不堪,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眼神依旧清亮坚定。
“秀莲,带人将这里清理干净。药渣……深埋。所有用具,反复煮沸消毒。” 朱由检吩咐完,目光投向更远处,“带我去……看看试验田。”
试验田?秀莲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朱由检的意思。她默默点头,在前面引路。
穿过一片狼藉的街巷,绕过被炮火摧毁的废墟,来到堡内相对僻静、靠近水源的一小片被精心开垦过的土地旁。这里,是秀莲和几个老农,在清军围城前,冒着风险偷偷种下朱由检提供的“新粮种”的地方。几口用于灌溉的水缸被炮火震碎了两口,但剩下的几口依旧完好。
当朱由检和秀莲走近时,一个负责看守试验田的老农正佝偻着背,蹲在地头,对着几片残破的叶子唉声叹气。
“老孙头,田里……怎么样了?” 秀莲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孙头闻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和无奈:“秀莲姑娘……将军……唉……毁了……都毁得差不多了!鞑子的炮子乱飞,砸坏了不少!剩下的……又被那些抬东西、跑乱的人踩踏得不成样子……再加上这些日子人心惶惶,没人打理,缺水缺肥……就……就剩下这么几棵独苗苗了……” 他指着田垄间几株蔫头耷脑、叶片残破的植物,语气充满了绝望。
朱由检的心沉了下去。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几株幸存的植物,茎秆纤细,叶子稀疏发黄,边缘焦枯卷曲,一副随时会彻底枯萎的模样。正是他寄予厚望的土豆和番薯苗!它们能在战火和瘟疫的双重蹂躏下存活下来,本身己是奇迹,但看这奄奄一息的样子,显然不可能有什么收成了。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朱由检。粮食!粮食危机如同悬顶之剑,从未真正解除!瘟疫的打击让本就匮乏的存粮雪上加霜!这最后的希望,也近乎破灭了吗?
就在这沉重的失望几乎要将他压垮之际,老孙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地走到旁边一个相对完好的水缸旁,指着缸沿下的一小片泥土,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这里……这里缸沿挡着,没被炮子砸着,也少有人踩……老朽……老朽看这土里好像……好像有点动静……”
朱由检和秀莲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在那水缸投下的阴影里,紧贴着缸壁的泥土中,赫然拱出了几片小小的、嫩绿的、边缘还带着一点锯齿状的新叶!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充满了勃勃生机!它们顽强地从被踩踏板结的土壤中探出头,贪婪地吸收着缸壁渗下的水汽和清晨微弱的阳光!
是番薯藤!是新生的藤蔓!
“活了!它们……它们还在长!” 秀莲惊喜地低呼出声,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她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那几片嫩叶上沾着的尘土,如同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朱由检也蹲了下来,屏住呼吸,凑近那几株微不足道的嫩芽。那新鲜的、充满生机的翠绿,如同最纯净的翡翠,在这片被战火、瘟疫和死亡反复蹂躏过的焦土上,倔强地绽放着!它们那么渺小,那么脆弱,却又那么顽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不屈!
劫灰之下,新芽己萌!
朱由检伸出同样带着伤痕和疲惫的手,没有去触碰那嫩叶,只是悬停在它们上方,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合着巨大的悲恸、沉甸甸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猛地冲上他的眼眶,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他缓缓站起身,晨曦的金辉洒落在他沾满血污、烟尘和疲惫的侧脸上。他望着堡内依旧残破的景象,望着远处隔离区袅袅升起的、焚烧污物的青烟,望着眼前这片焦土上倔强的新绿,目光穿过废墟,投向远方苍茫的大地。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血火后的沧桑,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传入秀莲和老孙头的耳中:
“看到了吗?”
“只要根还在……”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
“这堡子……”
“就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