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役营那片临时开辟的铸炮场上,炉火彻夜不熄。赤红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和金属熔炼的焦糊气息,如同一条不祥的黑龙,在黎明的微光中倔强地盘旋上升。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工匠们嘶哑的号子、泥范阴干处昼夜不停扇动的风声……各种声响混杂,奏响了一曲混合着希望与焦灼的钢铁战歌。
朱由检只在那片喧嚣的熔炉旁短暂停留,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虚脱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透支的极限。他被亲兵几乎是架着回到了临时落脚、裂纹遍布的城楼。一碗滚烫的、只撒了几粒粗盐的稀薄粟米粥下肚,带来些许暖意,却无法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他裹着冰冷的旧披风,蜷缩在墙角铺着的干草堆上,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身体的隐痛中沉浮。然而,城外的威胁、堡内的千疮百孔、粮食的告罄……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在昏沉的意识边缘,让他根本无法真正安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呼喝声,穿透了城楼的薄壁,隐隐传入耳中。
“嗬!嗬!嗬!”
声音来自堡内校场方向。那声音整齐、短促、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与匠役营的喧嚣截然不同。朱由检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是祖大寿!
他挣扎着起身,推开亲兵搀扶的手,脚步虚浮地走到城楼破损的瞭望口前,向外望去。
晨曦的金辉洒满了空旷的校场。场中,祖大寿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他褪去了沉重的盔甲,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褂,花白的须发在晨风中微动。古铜色的脸庞上,一道横贯脸颊的旧疤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此刻却不见丝毫暴戾,只有一种沉淀了血火的老练和沉静。
在他面前,是约两百名重新整编的士兵。他们大多身上带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军服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泥垢。疲惫刻在每一张年轻的或沧桑的脸上,眼窝深陷,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仇恨与求生欲的火焰。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散乱无章,而是被祖大寿强行分成了十几个小队。每队约十二三人,队形紧凑,如同一块块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磐石。
“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祖大寿的声音如同闷雷,在校场上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刚捡回条命,就忘了鞑子的刀有多快?忘了城墙下死了多少兄弟?!”
士兵们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眼神中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看看你们这熊样!站没站相!松松垮垮!鞑子一个冲锋,你们就得像麦秆一样倒下去!”祖大寿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脸,“想活命?想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光靠不怕死顶个屁用!得靠本事!靠阵型!靠手里的家伙什怎么用!”
他猛地一挥手:“按老子刚才分的队!鸳鸯阵!给老子站好了!”
随着他的命令,十几个小队迅速调整位置。阵型核心,是两名手持加长矛或狼筅(一种前端带铁枝、形似大扫帚的长杆兵器)的士兵,一前一后,如同阵眼。矛尖斜指前方,狼筅的枝杈张开,形成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障碍区域。左右两翼,各有两名手持刀盾的士兵,盾牌护住要害,腰刀寒光闪闪。再外围,是两名手持长枪的士兵,枪尖从刀盾手的缝隙中探出。最后方,则是一名手持火铳(主要是缴获的清军鸟铳和少量修复的旧式火铳)或弓弩的远程兵。阵型紧凑,长兵在前,短兵护翼,远兵压阵,攻防一体,如同一只只竖起了尖刺的钢铁刺猬。
“都给老子记住!”祖大寿走到一个阵型前,指着核心的长矛手,“你!矛尖要稳!要毒!眼睛盯着对面拿刀要砍你盾牌兄弟的鞑子!他敢露头,你就给老子捅他个透心凉!”
他又指向一个刀盾手:“你!盾牌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让你缩在后面!是要护住你拿长矛的兄弟!他捅人的时候,后背就交给你了!鞑子的箭、鞑子的刀,都得给老子挡下来!挡不住,你就替他去死!”
他的目光扫过手持狼筅的士兵:“你这家伙!别光顾着吓唬人!狼筅枝杈多,搅乱鞑子的阵脚!给后面长枪手创造机会!看到鞑子想从侧面钻过来,就给他扫回去!”
最后,他盯着那个手持鸟铳、显得有些紧张的年轻火铳手:“还有你!小子!别哆嗦!鸟铳在你手里不是烧火棍!看准了!等鞑子被狼筅扫懵了,被长矛逼急了,挤成一团的时候!给老子瞄准了轰!一铳撂倒他两个!打完立刻退后装填!别挡着后面兄弟!”
祖大寿的训话没有高深的道理,全是战场上最首接、最血腥的经验之谈,每一个字都带着硝烟和血的味道。他穿梭在各个小队之间,如同最严苛的匠人打磨兵器,大声呵斥着每一个微小的错误站位、每一个多余的动作、每一个涣散的眼神。粗粝的吼声在校场上空回荡:
“左边!左边刀盾手!你他娘的盾牌举高点!护住你兄弟的腰眼!”
“后面那个长枪手!枪尖抖什么抖?没吃饭吗?给老子扎稳了!”
“火铳手!退那么快干什么?前面兄弟还没给你让开位置呢!找死吗?!”
“动起来!别跟木桩子似的!鞑子不是木头!脚步!注意脚步!保持阵型!”
汗水顺着士兵们黝黑的脸颊流淌,浸透了破烂的军服。伤口的疼痛在剧烈的调整动作中被一次次牵动,有人疼得龇牙咧嘴,却咬着牙不敢吭声。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祖大寿那带着血泪的训斥,如同鞭子抽打着他们疲惫的神经,也点燃了他们心底那团名为“活下去”和“复仇”的火焰。他们瞪大眼睛,努力记住每一个动作要领,每一次阵型转换。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看似简单的阵型,是他们在这修罗场中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吴小旗的身影出现在校场边缘。他的左臂断处缠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绷带,空荡荡的袖管被草草掖在腰带里。失血和剧痛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没有加入队列,而是站在场边,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每一个小队的演练,尤其是那些手持火铳的士兵。
“停!”祖大寿一声暴喝,演练暂停。他走到吴小旗面前,眉头微皱:“你小子不在伤兵营躺着,跑这里来干什么?嫌命长?”
吴小旗用力挺首腰背,仅存的右臂按在刀柄上,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将军!末将躺不住!这鸳鸯阵……是好阵!但……末将觉得,火铳……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指着场中那些手持鸟铳、在阵型转换时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疑的火铳手:“鸟铳装填太慢!一次齐射后,阵型需要重新调整位置让他们退后装填,这间隙太危险!而且,鸟铳射程近,威力也有限!对付重甲鞑子,力有不逮!”
祖大寿眯起了眼睛:“那你想如何?”
“末将请命!”吴小旗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请将军拨给末将一队人!不用多!就二十人!全部装备咱们新造的‘永安铳’!末将不要他们固定在鸳鸯阵里!末将要他们自成一体!成为……成为一把能随时刺出去、又能随时收回来、专门敲碎鞑子硬骨头的铁锤!”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仅存的右手用力挥舞着,仿佛在描绘一个惊险的蓝图:“鞑子步卒结阵冲来,鸳鸯阵正面顶住!末将带火铳队,从侧翼!绕过去!抵近了!专打他们扛旗的!打他们敲鼓的!打他们穿重甲的巴牙喇!打完就跑!绝不恋战!等他们阵脚一乱,鸳鸯阵再压上去!鞑子骑兵冲阵?火铳队就缩回鸳鸯阵后面!用排铳!一层层打!打马!打人!让他们冲不起来!”
祖大寿静静地听着,布满风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有光芒在急剧闪动。吴小旗的想法极其大胆,甚至冒险!将宝贵的火铳手单独拉出主阵,如同火中取栗!但……如果运用得当,这支灵活致命的“铁锤”,确实能成为打破僵局、撕裂敌阵的利器!
“你小子……胆子够肥!”祖大寿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想法……有点意思!但,你有几成把握?这‘永安铳’……可靠吗?你手下的人……练得出来吗?”
吴小旗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仅存的右拳猛地捶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军!末将用项上人头担保!新铳比鸟铳强十倍!末将手下那些兄弟,都是跟着末将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只要给末将时间!十天!不!七天!末将一定把他们练成一把见血封喉的尖刀!一把专敲鞑子天灵盖的铁锤!”
祖大寿看着吴小旗那苍白却异常亢奋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自信,又看了看校场上那些在鸳鸯阵中努力磨合的士兵。老将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爬上了他嘴角那道狰狞的伤疤。
“好!”祖大寿猛地一拍吴小旗的肩膀(拍得吴小旗一个趔趄),“老子给你二十人!二十杆最好的‘永安铳’!再给你七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传遍整个校场:
“都给老子听好了!鸳鸯阵!是盾!是墙!给老子练成铁打的!风吹不动!浪冲不垮!”
“吴小旗的火铳队!是锤!是锥!给老子练成见缝就钻!见硬就砸的毒蛇!”
“七天后!老子要看到成果!”
“练不好!不用鞑子来砍!老子亲自送你们去跟城墙下的兄弟作伴!”
“诺——!!!” 震天的应诺声如同惊雷,在永安堡的晨光中炸响!带着血泪的锋芒,在这片劫后余生的焦土上,开始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