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堡的空气中,硝烟与血腥尚未完全散去,悲伤与仇恨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猛的葬礼以将军之礼庄重举行,全堡军民缟素三日。英烈祠内,他那块崭新的、镌刻着“亲兵统领赵猛之位”的牌位,被恭敬地安放在最上首,长明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下方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香火缭绕间,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凝聚,那是英魂的注视,也是生者无声的誓言。
然而,生活与抗争的脚步无法因悲伤而停滞。在朱由检“血债血偿”的怒吼与【星火燎原】任务的沉重鞭策下,永安堡如同一台被强行唤醒的战争机器,在巨大的创痛后,迸发出更加顽强、更加高效的生命力。而这一切的核心动力之一,便来自于堡西北角那片日夜喧嚣、炉火映红半边天的区域——匠役营新区。
这里,一座前所未有的、结构复杂、高达两丈有余的庞然大物——高炉,在李闻道近乎疯魔的督造和王老匠带着所有徒弟匠人日夜不休的赶工下,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天,便拔地而起!巨大的炉体用最优质的耐火砖(按照图纸指示,掺入特定比例的黏土和石英砂烧制)砌成,粗壮的烟囱首指苍穹,复杂的鼓风管道(由王老匠亲自带人用缴获的铁管和厚牛皮风箱改造)连接着几架新造的大型水排(利用堡内引水渠的水力驱动)。整个建筑散发着一种粗犷而充满力量感的气息,与周围低矮的工棚格格不入。
此刻,高炉旁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炉火熊熊燃烧,隔着厚厚的炉壁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燃烧特有的硫磺味和矿石被高温炙烤的土腥气。李闻道、王老匠、孙火工,以及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都围在炉前。他们脸上沾满了煤灰和汗水,眼睛却死死盯着炉体下方预留的出铁口,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朱由检也亲临现场,站在稍远处,面色沉静,但负在身后的手却微微握紧。
“时辰到了!准备开炉!” 李闻道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烟熏而嘶哑,他死死盯着旁边一个简陋的沙漏,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开炉——!” 王老匠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嘶声吼道。他亲自操起一根裹着厚厚湿泥、前端镶嵌着铁钎的长杆。
两名膀大腰圆的徒弟用力拉开沉重的挡火砖!一股难以形容的、白炽到刺眼的光芒伴随着足以融化钢铁的恐怖热浪猛地从出铁口喷涌而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眯起了眼睛!
“堵口泥!” 王老匠经验丰富,没有被强光吓退,他怒吼着,用尽全力将长杆前端的泥团狠狠捅进出铁口,暂时封堵住那汹涌的熔流!灼热的气浪烤焦了他的眉毛和额前的头发,发出滋滋的声响,但他浑然不觉!
“引流槽准备!铁水包就位!” 李闻道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指着炉前早己用耐火泥砌好、通向一个巨大生铁铸包(临时用废铁熔铸的)的倾斜沟槽。
王老匠看准时机,猛地抽出长杆!几乎就在泥团被抽离的瞬间——
轰——!!!
一股粘稠、炽亮、如同熔融太阳般的金红色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和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从出铁口奔涌而出!顺着引流槽,如同愤怒的岩浆,咆哮着冲入下方巨大的生铁铸包中!
刺目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映出他们脸上极度的震撼和难以置信!那翻滚、沸腾、散发着致命高温的金属洪流,就是他们用无数个日夜、用汗水、用智慧、甚至是用命(建造时发生过小规模坍塌,伤了几人)换来的——铁水!
“成了!成了!铁水!是铁水啊!” 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激动地跳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祖宗保佑!祖宗显灵了!” 王老匠看着那奔涌的金红洪流,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高炉不住磕头。他炼了一辈子铁,从未见过如此汹涌、如此纯粹的熔流!这绝不是普通生铁能达到的状态!
铁水在巨大的铸包中翻滚、冷却、渐渐由刺目的白炽转为暗红。当温度降至一定程度,孙火工早己按捺不住,他抢过一把长柄铁钳,从铸包边缘小心翼翼夹起一小块尚未完全凝固、依旧散发着暗红光芒的铁块,迅速将其投入旁边准备好的水槽中!
嗤——!
白气升腾!
孙火工不顾烫手,用钳子将冷却后的铁块捞出。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均匀的灰黑色,表面光滑致密,没有任何普通生铁常见的蜂窝状气孔或夹渣。
“快!锤子!铁砧!” 孙火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立刻有人递上沉重的铁锤和铁砧。孙火工将那铁块置于砧上,抡圆了铁锤,狠狠砸下!
铛——!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金玉交击的铮鸣响彻全场!与普通生铁那种沉闷的碎裂声截然不同!
铁块在重锤下没有碎裂,而是被砸扁、延展!孙火工毫不停歇,连续猛砸!铛!铛!铛!清脆的撞击声连绵不绝!那块铁在锤击下不断变形,却始终坚韧异常,没有丝毫裂纹!
“将军!您看!” 孙火工停下锤子,将那块被锻打成薄片的金属高高举起。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有细微纹路的银灰色光泽,边缘锋利,敲击时余音悠长!“坚韧!太坚韧了!延展性远胜寻常镔铁!这…这就是图纸上说的‘钢’!好钢!真正的好钢啊!”
整个匠役营新区瞬间沸腾了!工匠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互相拥抱、捶打,激动得语无伦次!李闻道看着那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钢片,又看看那依旧散发着余温的高炉,眼中充满了狂热的崇拜和一种触摸到“道”的震撼。王老匠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着自己亲手参与建造的“神炉”,再看看孙火工手中的钢片,过往的疑虑和抵触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对未知力量的无尽敬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朱由检缓缓走到铁砧旁,从孙火工手中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钢片。入手沉甸甸的,冰冷而坚硬,表面光滑,边缘在火光下闪烁着锋利的寒芒。他屈指一弹。
铮——!
清越的颤鸣声,如同龙吟,在喧闹的欢呼声中清晰可闻。
“好!” 朱由检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紧紧攥着这块代表着力量与希望的金属,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环视着激动的人群,朗声道:
“此乃我永安堡‘铁骨’初成!王老匠、李秀才、孙师傅及所有参与工匠,当为首功!每人赏粮三斗,肉五斤!匠役营本月口粮加倍!”
更大的欢呼声响起。
“自今日起!”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产出优质钢料,优先用于三处!”
“其一,加固城墙!所有新修补之处,必须嵌入钢条为‘铁骨’,与焦炭水泥融为一体!我要这城墙,成为多尔衮啃不动的铁核桃!”
“其二,打造兵器!刀枪矛头、箭头、盔甲关键部位,全部改用此钢!要更锋利!更坚韧!让鞑子的破铜烂铁,在我们的刀锋下如同朽木!”
“其三,制造关键机件!水力锻锤的锤头、轴承,匠作车床的刀具,全部更换!为燧发枪和开花弹的量产,打下根基!”
命令清晰而明确。王老匠、李闻道、孙火工立刻躬身领命,眼中充满了干劲。钢铁,这文明的基石,战争的筋骨,终于在永安堡这块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上,绽放出了属于它的、无坚不摧的光芒!
然而,就在堡内因钢铁突破而士气高涨之际,一封来自清军占领区的密信,如同阴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永安堡,被呈送到了祖大寿的面前。
送信的是一个祖大寿旧部的家仆,战战兢兢,语焉不详。信是匿名的,但笔迹和用词习惯,祖大寿一眼就认出,出自当年辽西军中一个与他颇有私交、后来却投降了清廷的幕僚之手。
信的内容看似叙旧,字里行间却充满了诱惑与威胁:
“...兄台困守孤堡,实非长久之计。朝廷(指清廷)念兄昔日威名,惜兄一身本领,不忍玉石俱焚...若兄肯弃暗投明,缚朱由检以献,朝廷必以王爵相酬,旧部尽皆保全,富贵荣华唾手可得...若执迷不悟,待天兵再至,破堡之日,鸡犬不留,兄台一世英名,亦将付之东流,沦为笑柄...望兄三思...”
祖大寿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纸,坐在昏暗的军帐中,久久不语。昏黄的油灯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帐壁上,摇曳不定。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花白的胡须无风自动。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在他心头最敏感、最屈辱的旧伤上——大凌河之围的绝望,投降时的耻辱,被猜忌的愤懑,以及…对麾下那些老兄弟的责任。
帐外,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远处匠役营隐隐传来的欢呼。那是新生的力量,是复仇的希望。帐内,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祖大寿粗重压抑的呼吸。
他缓缓抬起手,将信纸凑近跳动的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开来,将那些充满诱惑与威胁的字句吞噬、化为灰烬。
祖大寿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眼神从最初的剧烈挣扎,渐渐归于一种冰冷的、带着血丝的平静。
他抓起案上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滚入腹中。然后,他猛地将空酒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来人!” 祖大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
“将军!” 亲兵闻声入帐。
“把送信的人,” 祖大寿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帐外,“拖出去,砍了!人头挂在堡门示众!告诉所有人——”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我祖大寿,生是汉家人,死是汉家鬼!与鞑虏——不共戴天!”
亲兵浑身一凛,抱拳应诺:“喏!” 转身大步离去。
祖大寿缓缓坐回椅中,闭上眼。火光映照着他苍老而坚毅的侧脸,那封化为灰烬的信,如同他心中最后一丝摇摆的尘埃,被彻底吹散。
清廷的诱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汹涌的暗流吞没。然而,这涟漪本身,却预示着风暴并未远离,而是以更阴险、更致命的方式,悄然逼近。永安堡的“铁骨”初成,但内外的铁幕,才刚刚开始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