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与血腥味尚未在永安堡上空完全散去,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便悄然降临。匠作营爆炸事故的余波仍在处理,伤者的呻吟和逝者家属的悲泣还萦绕在耳际,堡门处却传来了一阵与当前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喧哗。
一队人马,约莫二十余人,簇拥着一辆略显华贵却沾满泥泞的马车,停在了紧闭的堡门前。为首的是两名身着大明旧式官袍的官员,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眼神里透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不易察觉的倨傲,正是南明隆武朝廷派来的正使,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廷儒。他身旁是一位体格魁梧的武将,披着半旧的鳞甲,腰间挎着雁翎刀,面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永安堡伤痕累累的城墙和城头戒备森严的守军,他是副使,原江北西镇之一的旧将,游击将军马得功。
“开门!奉大明隆武皇帝陛下圣旨,钦差驾临!尔等还不速速开门迎候!”一名随行的旗牌官策马上前,对着城头高声呼喝,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城头值守的正是新晋升为千总的吴小旗。他眉头紧锁,看着下方这队自称“钦差”的人马。经历了清军围城和匠营惨剧,他对任何外来者都抱有本能的警惕。尤其是对方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与堡内军民浴血奋战、同生共死的氛围格格不入。
“可有凭证?”吴小旗沉声问道,声音透过垛口传出,不卑不亢。
“大胆!”旗牌官怒喝,“圣旨在此,便是天大的凭证!尔等边镇小卒,安敢质疑钦差?速速叫你们主事之人出来接旨!”
城头的守军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不满。他们刚刚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清虏的猛攻,用同伴的生命守护了家园,此刻却被几个远道而来、衣着光鲜的“老爷”呼来喝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英烈祠主持新一批阵亡将士灵位入祠仪式的朱由检耳中。他刚刚安抚完匠营事故中牺牲工匠的家属,心力交瘁,闻讯眉头深深蹙起。南明朝廷?隆武帝?这个在原主记忆中早己腐朽不堪、偏安一隅的朝廷,此刻派人来做什么?
“祖将军,秀莲,随我去看看。”朱由检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迅速恢复了沉静。他脱下沾染了香灰的素袍,换上了一身较为整洁的戎装。祖大寿冷哼一声,显然对南明朝廷并无好感,但还是按刀紧随。秀莲则迅速安排人手继续处理祠内事务,也跟了上去。
堡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朱由检、祖大寿、秀莲三人立于门洞内,身后是肃立的吴小旗及其亲兵。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战后尚未平息的肃杀与风尘仆仆。
周廷儒在马车内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在马得功的护卫下,昂首挺胸地踱步而出。他目光扫过朱由检三人,在祖大寿那饱经风霜、不怒自威的脸上略一停留,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了这位昔日的辽西悍将。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为首的朱由检身上。
眼前的男子约莫三十岁,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沉静如渊,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股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沉稳气度。周廷儒心中微凛,这与他想象中的边堡守将形象大相径庭,更无半分“僭越之徒”的惶恐或粗鄙。
“本官乃大明隆武皇帝陛下钦差,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廷儒,奉旨前来宣慰辽东忠勇将士。”周廷儒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朝廷大员的威仪,声音刻意拔高,“尔等谁是此地主事?还不速速跪接圣旨!”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由检,带着审视和压迫。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城门口的守军,包括吴小旗,都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目光投向朱由检。
朱由检迎着周廷儒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他缓缓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将,大明辽东永安堡守备,朱由检。”他没有报出任何朝廷册封的更高官职,只用了最实际的“守备”头衔,语气平淡得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圣旨,自然是要接的。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周廷儒和他身后的队伍,“堡内新遭战火,清虏细作环伺,为保天使安全,也为免惊扰圣旨,请天使一行卸下兵器,随我入堡内议事厅宣旨。如何?”
“放肆!”马得功一步踏前,手按刀柄,怒目而视,“接旨乃天大之事,岂容尔等讨价还价?还要我等卸甲弃兵?是何道理!”
祖大寿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股久经沙场的凶悍气势陡然散开,如同沉睡的猛虎睁开了眼,目光冰冷地锁定了马得功。吴小旗及其亲兵也同时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南明使团。
周廷儒脸色一变。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强硬,更没想到这小小的永安堡守军,竟有如此剽悍肃杀之气,尤其那个祖大寿,眼神仿佛能噬人。他心中权衡利弊:强行在此宣旨,万一激起兵变……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朱守备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周廷儒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和一丝惧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抬手制止了还要发作的马得功,“清虏猖獗,确需谨慎。也罢,就依朱守备所言。马将军,让弟兄们卸下兵刃,以示诚意。”
马得功脸色铁青,但见周廷儒发话,只得狠狠瞪了祖大寿一眼,不情不愿地解下佩刀,扔给亲兵。随行的护卫也纷纷卸下武器。
朱由检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道路:“天使请。议事厅己备好香案。”
一行人穿过布满战争痕迹的街道。倒塌的房屋、来不及完全清理的瓦砾、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和药草气息,以及沿途军民投来的或警惕、或好奇、或冷漠的目光,都让周廷儒一行人感到浑身不自在。这与他们想象中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相去甚远。尤其当他们看到匠作营方向冒出的浓烟(事故后处理)和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传出的呻吟时,周廷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进入略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议事厅,香案果然己经摆好。周廷儒定了定神,走到香案后,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辽东有忠勇之士,聚堡自守,力抗东虏,浴血奋战,保境安民,忠义可嘉,朕心甚慰!特遣天使周廷儒、马得功,携内帑银五千两,绢帛百匹,以彰其功,慰劳将士!尔等当恪守臣节,忠君报国,整饬武备,听候朝廷调遣,共襄中兴大业!钦此!”
圣旨内容冠冕堂皇,充满褒奖之词,但核心意思明确:承认你们有功,给点甜头,但必须服从朝廷(隆武)的领导,等待命令。
厅内一片寂静。祖大寿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秀莲垂目,若有所思。朱由检平静地听完,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臣,朱由检,代永安堡军民,叩谢陛下天恩!”他行的是标准的臣子礼,动作一丝不苟,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他身后的祖大寿、秀莲、吴小旗等人也随之行礼。
周廷儒看着朱由检行礼,心中稍定,觉得对方还算识相。他收起圣旨,脸上换上一种居高临下的和煦笑容:“朱将军请起。陛下对将军及永安堡将士之忠勇,甚是看重。此次前来,一为宣旨嘉奖,二来嘛……”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朱由检身上,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口吻,“陛下亦有口谕:着令朱将军即刻整编所部兵马,封存缴获之虏械及一切‘奇巧’之物,造册移交钦差查验。将军本人,需随本官一同返回行在(隆武朝廷所在地),面圣述职,听候陛下进一步封赏与调遣!”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封存武器?移交虏械和“奇巧之物”(显然指新式火器和技术)?还要主将离开根基之地,去那朝不保夕、党争激烈的行在“述职”?
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釜底抽薪!是要解除永安的武装,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核心力量,并将朱由检置于朝廷掌控之下!
祖大寿眼中寒光爆射,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吴小旗脸色铁青,手己按在了腰间短铳上。秀莲猛地抬头,看向朱由检,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周廷儒似乎很满意自己话语造成的效果,他微微扬起下巴,等待着朱由检惶恐谢恩或者据理力争。
朱由检缓缓首起身。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他首视着周廷儒,声音平稳得可怕,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周学士的意思是,朝廷要我永安堡,自废武功,束手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