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役营内,“永安二式”燧发枪工坊的变革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流水线的概念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工坊被重新划分区域,每一块区域只负责特定的零件:王铁头带着几个徒弟,守着新改造的淬火油槽和简易弹簧测试夹具,反复尝试着控制油温、回火时间,试图驯服那桀骜不驯的主弹簧;张师傅的工位旁多了几个木制的角度模具,他正对着模具,小心翼翼地用锉刀打磨着燧石夹的咬合面,时不时拿起一个粗糙的木制卡尺(李闻道连夜赶制的)测量角度;负责枪管钻孔的老工匠李师傅,则眼巴巴等着孙火工带人改造那台手摇钻床——图纸上要求的水力钻床还在设计中,但孙火工承诺先用齿轮组增加稳定性和省力效果。
“匠作学堂”在工坊旁边一间腾出的库房开课了。昏黄的油灯下,李闻道用炭笔在刷了黑漆的木板上画着简单的几何图形和阿拉伯数字(朱由检引入),讲解着尺寸、公差、角度这些对工匠们而言如同天书的概念。王老匠、孙火工等老师傅坐在第一排,听得眉头紧锁,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但没人敢打瞌睡。将军就在隔壁盯着呢!年轻些的工匠则显得更兴奋些,这些东西虽然难懂,但似乎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困惑又夹杂着些许希望的气息。流水线的效率提升尚未显现,混乱和磨合期的阵痛却显而易见。报废的零件依旧堆积如山,合格的零件产出缓慢。但至少,方向明确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干才算“合格”。
与此同时,在匠役营另一处被特别加固、远离人群的僻静角落,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被高高的土墙围起,只留一个厚重的铁门进出,门口有士兵严格把守。里面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石砌工棚和一片用厚实沙袋垒起来的试爆场。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硫磺、硝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甜腥味——这是【开花弹(铸铁外壳)制造技术】项目的所在地,由孙火工亲自挂帅,王老匠的儿子王栓柱(手艺好,胆大心细)作为主要助手。
工棚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提供照明。孙火工和王栓柱都穿着厚厚的皮围裙,脸上戴着简陋的、只露出眼睛的皮面具。他们面前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几枚刚刚完成铸造、还带着余温的铸铁圆球。这些圆球比拳头略大,表面并不光滑,留有明显的铸造接缝。旁边散落着一些用薄铜片卷成的细管(引信)和颗粒状的黑火药。
“孙师傅,这引信的长度…还是拿不准啊。” 王栓柱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闷,他拿起一枚铸铁弹壳,小心翼翼地用木槌将一个填满了火药的铜制引信管敲入弹体顶部的预留孔中,“图纸上说,要保证炮弹在撞击目标前一刻或撞击瞬间爆炸。可这引信的燃烧速度受火药干湿、紧实度影响太大了!上次试的那颗,飞出去老远才炸,跟个大炮仗似的,吓人一跳,没啥用。”
孙火工正用特制的油灰仔细地涂抹着弹壳的接缝处,防止火药受潮。他头也不抬,声音同样沉闷:“急不得!这玩意儿比燧发枪还精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引信是关键中的关键!图纸上给的几种配比,我们挨个试!记录下每一次的燃烧时间!”
他拿起一枚装好引信的炮弹,掂量了一下:“壳体厚度也得摸索。薄了,容易早炸或者炸得太碎;厚了,炸不开或者破片不够多!这玩意儿…玩不好,就是炸自己!”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技术狂人特有的兴奋和敬畏。
“将军那边催得紧…” 王栓柱嘀咕了一句。
“催命也得按规矩来!” 孙火工瞪了他一眼,“这玩意儿是能催出来的?一个闪失,咱俩都得去见阎王!去,把三号配比的引信装一颗,准备试爆!”
两人将一枚装填好火药(预留空间塞入小铁珠作为预制破片)、安装了三号引信的炮弹抬出工棚,小心翼翼地放在试爆场中央的沙袋靶子上。靶子后面堆着更多的沙袋和几段枯木,模拟简易工事。
孙火工亲自检查了引信露出的长度,点燃一根特制的、燃烧速度相对稳定的长香,插在距离炮弹数丈远的地面上作为延时标记。两人迅速退到几十步外一处半埋在地下的厚实掩体后,只露出眼睛紧张地观察。
长香的火头在风中明灭,缓慢而坚定地燃烧着。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风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嗤——!
引信终于被点燃!细小的火花迅速沿着铜管向弹体内钻去!
孙火工和王栓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轰——!!!
一声远比实心炮弹爆炸更加沉闷、更加短促、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猛地炸开!试爆场中央瞬间腾起一团巨大的、翻滚的橘红色火球!炽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烟和刺鼻的硝烟味猛地向西周扩散!无数细小的黑影——铁壳碎片和塞入的铁珠,如同致命的蜂群,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撞入后方的沙袋和枯木中!噗噗噗噗!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沙袋被打得千疮百孔,枯木段被撕扯出无数裂口,木屑纷飞!
“成了!这次成了!” 王栓柱激动地从掩体后跳起来,指着那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靶区,声音带着狂喜!这威力,远超实心弹!简首就是为杀伤密集人群和破坏工事而生的利器!
孙火工眼中也爆发出兴奋的光芒,但他还算冷静,拉着王栓柱:“别急!等烟散了再过去!记录!快记录!引信燃烧时间约莫三息!威力…威力惊人!破片散布范围…至少有十步方圆!”
烟尘稍散,两人迫不及待地冲出掩体,跑到靶区查看。沙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枯木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地上散落着扭曲变形的铁片和深深嵌入的木块里的铁珠。效果堪称完美!
成功的狂喜冲昏了王栓柱的头脑。“孙师傅!这威力!太带劲了!咱们再试一颗!试试更薄点的壳体?或者多加点铁珠子?” 他兴奋地提议。
孙火工看着靶区的惨状,也心潮澎湃。巨大的成功让他有些放松了警惕。“好!去拿一颗薄壳的,装西号引信!动作快点!”
两人再次返回工棚。王栓柱兴冲冲地挑了一枚壳体明显薄一些的炮弹,开始装填火药和预制破片。孙火工则在一旁准备西号引信(火药研磨得更细,装填更紧实,理论上燃烧更快)。
也许是前一次的成功带来的麻痹,也许是连续高强度工作的疲惫,也许是那薄壳弹体铸造时本就存在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气孔或砂眼…当王栓柱用力将引信管敲入弹体顶部的预留孔时,力道似乎稍大了一丝!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在工棚的敲打声中几乎被忽略的脆响!
王栓柱和孙火工同时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孙火工的心脏!
“不好!快跑!” 他失声嘶吼,猛地将王栓柱往门外推去!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那枚薄壳炮弹内部被引信管撞击挤压的火药,在密闭的空间内,因为壳体的脆弱和那微不足道的撞击力,瞬间被引燃!没有引信的稳定燃烧,只有最狂暴、最不受控制的殉爆!
轰——!!!!
一声远比刚才试爆猛烈十倍、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在狭小的工棚内猛然爆发!炽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坚固的石砌工棚如同纸糊的玩具,在狂暴的冲击波下猛地向外膨胀、撕裂、垮塌!砖石、木梁、扭曲的金属、燃烧的火焰,如同火山喷发般向西周猛烈喷溅!
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刚刚被推出门外的王栓柱和孙火工身上!
“啊——!” 王栓柱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抛飞出去,撞在十几步外的土墙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浑身是血,生死不知!
孙火工因为推人的动作慢了一线,加上经验丰富下意识地侧身卧倒,避开了最致命的正面冲击,但也被狂暴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石狠狠掀翻在地!沉重的石块砸在他的后背和腿上,剧痛袭来,眼前一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和一片死寂!
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烟柱,瞬间惊动了整个匠役营,甚至传遍了小半个永安堡!
“怎么了?!”
“天塌了?!”
“是试爆场!孙师傅那边!”
人群惊恐地涌向爆炸的方向。朱由检、李闻道、王老匠等人脸色剧变,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
原本的工棚己经化为一片冒着浓烟和火光的废墟!扭曲变形的金属构件、燃烧的木头、散落的砖石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皮肉烧焦的恶臭和浓烈的血腥气!
王栓柱躺在墙根下,浑身浴血,一条腿呈现出诡异的扭曲,胸口剧烈起伏,口中不断涌出血沫,发出痛苦的呻吟。孙火工则被几块石头压着下半身,脸上布满血污和灼伤的痕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痛得闷哼一声。
“栓柱!我的儿啊——!” 王老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踉跄着扑向生死不知的儿子。
“快!救人!把石头搬开!” 朱由检厉声下令,士兵们和工匠们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搬开压在孙火工身上的石块。
陈郎中被紧急召来。他检查了王栓柱的伤势,脸色沉重:“左腿骨折,肋骨断了三根,内腑受震出血…命悬一线!” 他又查看了孙火工的情况:“后背大面积挫伤,右小腿骨折,头部受创,万幸没有致命伤,但需静养数月。”
匠役营新区内,刚刚因钢铁和流水线变革而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惨烈的爆炸和浓重的血腥味扑灭!成功的狂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浓重的阴霾。
“开花弹…开花弹…果然是不祥之物!”
“太邪门了!还没炸鞑子,先把自己人炸死了!”
“这玩意儿…碰不得啊!谁碰谁死!”
“孙师傅和王师傅那么厉害的人都差点…”
恐惧的议论如同瘟疫般在工匠们中间蔓延。许多人看着那片废墟和担架上血肉模糊的伤员,眼中充满了惊惧和抵触。刚刚因为流水线变革而凝聚起来的一点劲头,瞬间被炸得烟消云散。燧发枪工坊那边叮叮当当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工匠们心有余悸地望向这边,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王老匠跪在昏迷的儿子身边,老泪纵横,身体因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朱由检,声音嘶哑而绝望:
“将军!这…这妖物!害人呐!不能再造了!会遭天谴的!我儿…我儿他…” 他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捶打着地面。
李闻道脸色煞白,看着那片废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图纸上的精妙设计,在现实的血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残酷。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恐惧、悲痛、质疑,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刚刚起步的开花弹项目,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似乎就要夭折在这片血泊之中。
朱由检站在废墟前,硝烟熏黑了他的衣袍。他看着担架上的伤员,看着悲痛欲绝的王老匠,看着周围工匠们惊惧的眼神。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似乎在他耳边再次响起:【开花弹制造技术】…那解锁的奖励,此刻却如同滚烫的烙铁。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从废墟边缘捡起一块扭曲变形的铸铁弹片。弹片边缘锋利,还带着灼热和血腥气。他紧紧攥着那块弹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然后,他站起身,迎着所有人复杂而沉重的目光,高高举起了那块染血的弹片!声音低沉,却如同闷雷般滚过死寂的匠役营:
“这,是血!”
“是王栓柱的血!是孙火工的血!是我永安堡工匠的血!”
“这血,不会白流!”
“这弹片,更不是妖物!它是复仇的獠牙!是守护的坚盾!”
朱由检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
“你们怕了?因为看到了血?看到了伤?”
“可你们忘了!城墙上!赵猛的血还没干透!无数兄弟的血还在往下淌!”
“鞑子的红夷大炮炸塌我们的城墙时,流的是谁的血?鞑子的刀砍在我们兄弟身上时,流的是谁的血?!”
“没有这‘妖物’,没有更厉害的武器,我们拿什么去挡下一次鞑子的炮火?拿什么去堵下一次被轰开的缺口?拿什么去替死去的兄弟报仇?!难道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再去堆吗?!”
他猛地将那块染血的弹片狠狠掷向地面,发出铿锵的撞击声!
“这血,这教训,告诉我们!这‘开花弹’,不是不能造!而是我们还不够小心!还不够懂它!”
“孙火工和王栓柱用血试出了错!试出了危险!也试出了方向!”
“引信不稳定?那就试!试一千次!一万次!找出最稳定的配方和工艺!做出最可靠的引信!”
“壳体强度不够?那就改进铸造!用最好的焦炭,最精密的砂模!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王老匠!你的手艺呢?你的经验呢?用在刀刃上!用在保命上!”
“怕?可以!但怕,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鞑子的刀更快地砍到我们的脖子上!”
“从今天起!”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悲壮:
“开花弹项目,继续!”
“我亲自督管!李闻道辅助!”
“抽调最精干、最细心的工匠!集中最好的物料!”
“工棚重建!远离人群!防护加倍!所有操作流程,给我定死规矩!胆敢违反者,军法从事!”
“孙火工和王栓柱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命,我们要用更安全、更可靠、更能炸死鞑子的‘开花弹’来换!”
他最后看向王老匠,语气低沉而坚定:“王老,栓柱是为我永安堡的未来流的血!他的伤,堡内倾尽全力救治!他的功,永记英烈祠旁!这开花弹,必须成!为了你儿子流的血,也为了千千万万不用再流血的兄弟!”
王老匠抱着昏迷的儿子,听着朱由检的话,看着将军掌心和地上那刺目的血迹,老泪纵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浑浊的眼中,悲痛依旧,但绝望己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名为“复仇”的火焰所取代。
恐惧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但朱由检用鲜血和誓言,强行在这片废墟和血泊中,重新点燃了一簇更加危险、却也更加坚定的火苗。开花弹之路,注定要以血铺就。但为了生存,为了复仇,这条路,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