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的山雾漫进吊脚楼时,王浩正用牙咬开酒壶的软木塞。暗红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的确良衬衫上洇出深色的花——那是他从肉联厂偷来的布料,此刻却沾着苗寨的草药味。他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星,突然想起任晓雅缝补衬衫时,针尖在煤油灯下闪过的光。
“喝了这酒,就别想汉人的事了。”戴黑头帕的妇人阿朵递过银项圈,项圈上的纹路在烟雾中扭曲,像极了任秀莲办公室墙上的山区地图。王浩接过项圈时,指尖触到冰冷的银饰,突然想起晓雅手腕上的红绳——那根用传送带边角料编的手链,此刻大概还缠着根猪鬃,在昭东的寒风里晃悠。
昭东肉联厂的冻库铁门被风撞得哐当作响,任晓雅缩在棉被里,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听说了吗?任主任家晓雅被王浩甩了”“那小子早看出来不是好东西,听说在贵州跟苗女勾搭上了”……声音透过门缝钻进来,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袖口的碎花衬衫上——那是王浩用偷来的猪肉换的布料,领口的油斑至今没洗掉。
“晓雅,你妈叫你去办公室。”小张的声音带着犹豫,门板被轻轻敲响。任晓雅盯着枕头下的电报纸,“出差学习,勿念”六个字在晨光中泛着灰,译电员的钢笔字里,“念”字的勾尾多了个小圈,像极了王浩画笑脸的习惯。可现在,这个笑脸成了最锋利的嘲讽。
任秀莲的办公室里飘着煤烟味,她推过来一碗糖水鸡蛋,搪瓷碗沿缺了口,像极了王浩走那天,晓雅不小心磕坏的那只。“趁热吃,”任秀莲的声音难得柔和,却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王浩那小子……厂里说他被派去偏远山区了,通讯不便。”
晓雅没动筷子,只是盯着母亲袖口露出的红绳——那是她今早从晓雅抽屉里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王浩送的铜质证章。“妈,”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他是不是出事了?”任秀莲端起自己的搪瓷缸,茶水晃出的涟漪里,映着墙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剥落的红漆像极了电报稿纸上被红笔圈掉的字迹。
锅炉房的烟囱突然喷出黑烟,王富贵拎着酒壶晃到冻库门口,酒气混着煤烟味扑面而来。“任秀莲!”他砸着铁门,酒壶在门板上磕出闷响,“我侄儿是不是被你弄没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龌龊心思!”周围的工人围拢过来,有人低声议论“副厂长喝多了”,有人指着任秀莲办公室的方向,眼神里透着幸灾乐祸。
任秀莲猛地拉开门,王富贵的酒壶差点砸在她脸上。“王副厂长,”她的声音冷得像冻库里的白条肉,“王浩同志是组织上派去贵州工作的,轮得到你在这撒野?”人群中响起窃笑,有人嘀咕“任主任就是厉害”,有人却交换着眼色——谁都知道王浩走得蹊跷,更知道任主任和厂长的关系。
王富贵被保卫科架走时,酒壶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暗红的酒液泼在雪地上,像极了王浩留在晓雅作业本上的鼻血渍。任晓雅躲在宿舍楼窗口看着这一切,棉袄袖口的红绳突然断了,猪鬃散落在窗台上,像几根被掐断的念想。
凯里的雨淅淅沥沥下着,王浩跟着阿朵走进苗寨深处。泥路上嵌着半块上海奶糖的糖纸,蓝色的“冠生园”商标被雨水泡得发皱,像极了晓雅塞在他帆布包里的情书。他想起今早阿朵说的话:“汉人的糖再甜,也留不住苗家的心。”突然觉得嘴里的雄黄酒又苦又涩。
任晓雅在王浩的宿舍抽屉里翻出个铁盒时,手指触到盒底的碎花手帕。帕角绣的“浩”字被磨得发白,旁边还有半张糖纸,背面用铅笔写着“等我娶你”,字迹被泪水浸得晕开,像极了王浩在火车窗户上划的“任秀莲老虔婆”。铁盒边缘刻着道细痕,是上次晓雅帮他修抽屉时,被螺丝刀划的。
“看什么呢?破手帕有什么好看的!”任秀莲突然推门进来,劈手夺过铁盒。她的指甲掐进帕角,仿佛要把那个“浩”字抠掉。晓雅看见母亲手腕上戴着的玉镯,镯身的缠枝莲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阿朵骨针上挑着的银镯花纹。
工厂的广播突然响起,通知各车间学习“批林批孔”文件。任秀莲拽着晓雅往外走,路过锅炉房时,看见王富贵坐在煤堆上喝酒,嘴里念叨着“蛊……一定是任秀莲下的蛊……”。晓雅猛地停下脚步,想起王浩走前那晚,在冷库后亲她时,脖子上的金项链蹭过她的下巴,现在想来,那冰凉的触感竟像极了阿朵手里的银项圈。
凯里的夜幕降临,王浩躺在吊脚楼的木板上,听着阿月在隔壁哼唱苗歌。歌声透过竹墙传来,带着水汽般的潮湿,让他想起昭东的黄梅雨季。突然,他摸到枕头下的英雄钢笔,笔尖刻的“浩”字硌着掌心,他想起晓雅送笔时说的“王浩哥,你写字真好看”,可现在,他连封像样的信都没给她写过。
任晓雅在职工夜校的课堂上走神时,黑板上的“孔老二”三个字渐渐模糊,变成了“王浩”。旁边的李伟递过笔记本,上面抄着工整的笔记,可她看见纸角画着个稻草人,和王浩留在梨膏包里的那张纸条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李伟见她盯着稻草人发呆,悄悄把纸揉成了团。
锅炉房的烟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任秀莲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王富贵家的灯还亮着。她想起老郑下午送来的电报底稿,王浩从凯里发出的最后一封电报只有三个字:“别找我”,译电员备注“字迹潦草,似有挣扎痕迹”。煤炉里的火星溅在牛皮纸上,将“别”字的立刀旁烧成了灰烬。
苗寨的篝火晚会上,阿月把染着草药汁的手巾递给王浩。他接过手巾时,看见她腕上戴着个银镯,镯身刻着歪扭的稻草人,和他塞给晓雅的碎花手帕上的栀子花,针法竟有几分相似。突然,他想起晓雅发电报时,一定在想“王浩哥为什么不告诉我地址”,而他此刻,连自己在哪都说不清。
任晓雅半夜被冻醒时,发现枕头下的电报纸不见了。她摸黑走到母亲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撕纸的声音。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下,任秀莲正将一叠电报纸塞进煤炉,火光中,她看见“凯里县畜牧局”的字样蜷成灰黑色的卷,像极了王浩留在她手背上的抓痕,而那些被隐去的地址和被篡改的字句,终将在工厂的流言里,变成扎向她心脏的无数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