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的晨雾裹着草药味渗进吊脚楼时,王浩正用竹片刮着鞋底的泥。鞋底嵌着半块糖纸,蓝色的"冠生园"商标被苗寨的雨水泡得发皱,像极了任晓雅塞在他帆布包里的第七封情书。他想起昨儿阿朵说的"汉人信纸招蛊",突然觉得兜里的英雄钢笔重得像块烙铁。
任晓雅把第十一封信塞进邮筒时,指尖被铁皮割出道细痕。信封上"贵州凯里县王浩收"的字迹被雨水洇开,"浩"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极了王浩在火车窗户上划的弧线。邮电局的老郑从玻璃窗后探出头,欲言又止,柜台上的红戳"地址不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又寄信呢?"卖酱油的大妈晃着空瓶经过,围裙上沾着的酱油渍在雪地上印出暗花,"姑娘,不是大妈说你,那小子要想回信,早回了。"周围几个等邮票的妇人窃笑起来,有人指着她袖口的碎花衬衫——那是王浩用偷来的猪肉换的布料,领口的油斑在寒风中冻成了硬痂。
任秀莲站在冻库铁门后,看着晓雅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捏着刚从老郑那截获的信封,邮票上的"大寨红花"被手指搓得模糊,背面的退回戳"查无此人"像道疤,刻在"昭东肉联厂任晓雅寄"的字迹上。煤炉上的铝壶咕嘟作响,蒸汽冲得窗玻璃上的冰花簌簌掉落,她看见自己映在上面的脸,嘴角扯出的弧度像极了车间绞肉机的齿轮。
王浩跟着阿月上山采药时,看见悬崖边挂着个破麻袋。麻袋口露出的的确良衣角上染着暗红,和他临行前穿的衬衫一个颜色。阿月突然停步,用采药刀指着远处的云雾:"那里不能去,去年有个汉商掉下去了。"她手腕上的银镯在雾中闪了闪,镯身的稻草人图案被磨得发亮,像极了任晓雅锁在抽屉里的碎花手帕。
任晓雅把退回的信摊在缝纫机上时,发现每封信的封口都有被拆开的痕迹。第十一封信的信纸边角多了块茶渍,形状像极了任秀莲常用的搪瓷缸。她想起今早路过厂长办公室,听见里面传来任秀莲的声音:"凯里那地方乱,晓雅的信别让她瞎寄了",紧接着是赵国梁转搪瓷缸子的声响。
"你又在鼓捣这些!"任秀莲突然推门进来,看见桌上的信,脸色骤变。她劈手去夺,却碰倒了晓雅刚绣了一半的枕套,丝线缠在退回的信封上,把"查无此人"西个字勒得变形。晓雅盯着母亲袖口露出的红绳——那是从她抽屉里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王浩送的铜质证章,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锅炉房的烟囱喷出黑烟时,王富贵拎着酒壶撞开了任秀莲的门。"任秀莲!"他把一叠电报底稿摔在桌上,酒液顺着纸页流下,将"王浩同志工作正常"的字样泡成了模糊的墨迹,"你看看这狗屁地址!凯里县畜牧局根本没这人!"周围的工人探头探脑,有人低声议论"副厂长又发疯了",有人却盯着任秀莲瞬间煞白的脸。
任秀莲抓起电报底稿塞进煤炉,火舌舔过"查无此人"的红戳,将王富贵的酒气烧成了焦糊味。"王副厂长,"她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却仍硬撑着,"组织上的安排轮得到你质疑?"晓雅躲在人群后,看见母亲指尖的老茧在火光中泛着黄,突然想起这些年她在车间训斥工人时,也是这样的手势。
凯里的雨突然变大,王浩跟着阿朵躲进山洞。洞壁上刻着歪扭的图案,像极了任秀莲办公室墙上的山区地图,只是多了几个被箭头刺穿的稻草人。阿朵从竹篓里摸出个陶罐,罐口封着的蜡上印着个模糊的"浩"字,和晓雅绣在帕角的字迹惊人地相似。"这是...?"他刚开口,就被阿朵的眼神逼了回去。
任晓雅在职工夜校的课堂上,看见李伟的笔记本里夹着张纸条。纸条上用铅笔描着个稻草人,稻草人的手里攥着半块糖,和王浩留在梨膏包里的那张纸条一模一样。李伟发现她在看,慌忙把纸条塞进抽屉,却不小心带出了封信——信封上是凯里县邮电局的戳,收信人写着"昭东县革委会转李伟"。
锅炉房的烟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任秀莲站在窗前,看着王富贵家的灯又亮了。她想起老郑傍晚说的话:"晓雅那丫头今早在邮局哭呢,说要去凯里找王浩",当时她正用红笔在地图上画着凯里的山区,笔尖把"千户苗寨"西个字戳出了洞。煤炉里的火星溅在退回的信封上,将"任晓雅"三个字烧成了灰烬。
苗寨的篝火晚会上,阿月把烤好的山芋递给王浩。山芋皮上烫出的裂纹像极了晓雅缝补衬衫时的针脚,他咬了一口,甜腻的浆汁烫得舌尖发麻,突然想起晓雅寄来的信里,总夹着块上海奶糖。阿朵在火塘对面盯着他,脸上的刺青在烟雾中扭曲,像极了电报稿纸上被红笔圈掉的"想你"二字。
任晓雅半夜摸黑走到母亲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下,任秀莲正对着一叠退回的信发呆,信纸被泪水浸得发皱,每封信的角落都有她用红笔写的批注:"地址错误"、"查无此人"、"退回发件人"。晓雅突然想起,这些字迹和王浩电报里被篡改的部分,笔法惊人地相似。
凯里的山风穿过吊脚楼时,王浩摸到枕头下的英雄钢笔。笔尖刻的"浩"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想起晓雅送笔时说的"王浩哥,你要给我写信",可现在,他连封信都不敢回。阿朵的话在耳边响起:"汉人的信会引来蛊",但他知道,真正让他不敢回信的,是昭东那个等着他的姑娘,和他在苗寨犯下的无法回头的错。
任晓雅把第十五封信塞进棉袄口袋时,信纸边缘的齿痕硌着胸口。她路过邮电局时,看见老郑正把一叠信扔进废纸篓,最上面那封是她今早寄的,邮票上的"大寨红花"被红戳盖得模糊。她没有停留,只是加快了脚步,棉袄袖口的红绳在寒风中晃悠,绳结处的猪鬃早己不知去向,像极了她和王浩之间,被通讯鸿沟彻底切断的联系,只留下满纸"地址不详"的绝望,和工厂里愈演愈烈的流言,在70年代的冬夜里,冻成解不开的冰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