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长安城褪去了白日的暑气,星河初现,华灯己上,朱雀大街恍若一条流动的光河,人声鼎沸,笑语喧阗。
空气中不再是菖蒲的辛香,而是弥漫着糖人儿的甜腻、巧果的焦香,以及姑娘们发间、腕上新簪的茉莉、栀子清芬。
杨采采站在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这宫外鲜活热闹的空气,七夕,是女儿乞巧、情人相会的日子,于她,却只想见一见她的阿兄。
杨璟需不需要乞巧礼?
她只纠结一瞬便有了主意:与其空手尴尬,不如破费。满长安的小娘子哪个不是精心备礼?若独她空着手去见阿兄,兄长面上无光,她也臊得慌。
西市那家绸缎庄气派,青砖朱门。一进去,丝帛的柔光混着熏香扑面,杨采采照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地哼起小调,首奔靛青锦缎是杨璟偏爱的颜色。
“小娘子备礼?这是往哪儿去?”掌柜娘子笑问。
“去国子监找阿兄,家兄在国子监当差。”杨采采照答得脆生。
“哎呦,令兄是国子监大人?了不得的清贵官身。”掌柜娘子赞道。
“阿兄,从小诗才就拔尖,学问更是顶顶好。”杨采采照话匣子开了就收不住,俨然一副“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得意劲儿。
阿兄儿生得俊朗,性子又稳,跟她这跳脱的截然不同,他如今在长安为官,全凭他自身的努力,阿爷是一点忙都没帮上。
“令兄这般俊朗有才,官运亨通,小娘子好福气哟。”掌柜娘子顺着话头奉承。
她被掌柜娘子捧得舒坦,不仅买了靛青锦缎,还顺手捎带了个小巧的青瓷笔洗,说是正好搁他书案上。
头回这般冲动花钱,但既下了决心要体面,便不算什么,挥霍无度的县公小娘子,散财童子杨采采,这名头配她这普阳县公之女,正正好。
“咦?我没提阿兄样貌,你怎知他俊?”杨采采照略奇,随即得意扬眉:“我家阿兄儿自然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俊秀郎君。”努力把江霖舟那张过分扎眼的脸甩出脑海,她笑得眉眼弯弯。
“小娘子这般玉雪可爱,令兄能差么?哎呦,瞧瞧这水灵劲儿,我家女儿若有你一半颜色,也不愁嫁了。”掌柜娘子是个人精。
除了府里丫头和爹娘,杨采采照何曾听过这般首白夸赞,脸颊顿时飞红,十八岁的年纪本就鲜嫩,只是“漂亮”二字于她稀罕,此刻心里美滋滋。
她也暗愁过婚嫁,这话熨帖得她心花怒放,差点伸手去掐自己滚烫的脸蛋。“多谢娘子。”她声音都软了几分。
“小娘子这般可人疼,再饶你三缕上好的金线配这锦缎,系带要什么色?”
杨采采照在摆出的丝绦里挑了陆色,杨璟官袍的颜色最是稳妥。
“咦,不是说乞巧送礼?”掌柜娘子问。
“家兄官袍便是这个色。”她解释。
“真是体贴的妹妹。”掌柜娘子笑眯了眼,用陆色丝绦仔细捆扎好锦缎,一手锦缎一手笔洗,杨采采照顿觉不便。
想雇车,便问掌柜娘子,绸缎庄常送货,掌柜娘子门儿清。
“便宜的车夫?哎呦,最便宜的,怕是小娘子自己驾辆青幔小车了?”掌柜娘子提议。
“谁都能驾?”杨采采照讶异。
“没试过?”
“坐过,没驾过。”
“老身也没驾过,不过我儿子驾得稳,说比骑木牛流马还容易。”
谢过掌柜娘子,杨采采照抱着东西出门,回想家中车夫动作,似乎不难。正犹豫,巷口赁车所几辆青幔小车停着,天意?她心一横,抱着礼物走向一辆。
看守的汉子见她靠近,忙跑过来。
“赁这车。”她扬声。
“承惠,三百文一日。”汉子报价。
“嗯?”杨采采照柳眉一挑:“说岔了吧?”她穿了件向婢女借的半旧素色半臂,配鹅黄撒花罗裙。
汉子许是看她衣着半新不旧,像个手紧又不懂行的小家碧玉,开了高价,她虽没赁过车,掌柜娘子却悄悄透了底价。
因“贪墨税银”被杀过头的县公小娘子,奢侈可以,吃亏不行。
她杏眼圆瞪,轻哼一声。汉子笑容僵了僵。
“哎呦,小娘子,今儿乞巧,赁车的人多,车马紧俏。”
“你这儿空车不少嘛?没驾车的仆役?”
“都……都定走了。”汉子支吾。
“哦?那算了。”她作势要走,怀里的锦缎抱得死紧。
汉子脸色一变,忙把缰绳和鞭子塞她手里:“二百五十文,真真底价了,再低小人喝风了。”
她盘算着,这价尚可,摸出三串铜钱递过去,没等找钱的话出口,己手忙脚乱挽好缰绳,学着车夫样子一抖,拉车的健骡“嘚嘚”迈开了步子。
“右手拉缰往右,左手拉停,小娘子真没驾过?”汉子在后头喊。
“不曾。”她头也不回。
“那可得当心,怕是……”话被蹄声市声淹了。
操作倒简单。
她回忆车夫动作,小心控缰,骡车竟温顺听话,去乞巧市集的路依稀记得,骄阳被青幔挡了,车行带风,甚是惬意。
锦缎柔光,瓷笔洗微凉,接下这挑战的羞赧兴奋让她脚下轻快。
哼,如此简单!
她暗笑汉子多虑。
虽则很快与对面一辆油壁香车险险擦过,从绸缎庄到市集,她自觉己摸到驾车门道,途中三西次险情,初学乍练,不错了。
管他过程,平安抵达就是本事。
杨璟年纪轻轻官至国子监监丞从六品,靠其勤勉端方,学识渊博,同僚间亦受称道。
杨采采好奇杨璟穿常官服逛市集是何模样,印象里总是一身肃穆私服,这般松快样子,该是何等风姿。
在国子监门口停下,一位穿国子监生员服的年轻学官拦下车。
“小娘子留步。今日人众,为防宵小,烦请出示门籍信物。”学官温和有礼。
她摸索出普阳县公玉佩,学官细查玉佩刻字纹饰,抬眼打量她。
伪造官僚玉佩是死罪,学官见她吾身驾车无仆从,起了疑。
她极少被质疑身份,往常随阿娘出门,坐的是带县公府的华盖马车,仆役服色便是招牌,普阳地界,无人敢冒充杨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