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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采采，阿兄是国子监监丞杨璟，代父母来长安探望。”她答，下意识抚了抚深褐近墨的秀发。
学官思索片刻：他在国子监算学馆当值，与杨监丞相识，听闻杨监丞今日告假。
“原来如此。杨监丞今日陪同僚去了西市。”学官如实告知，毕竟杨监丞今日的确不在国子监。
杨采采谢过，将青幔车缓缓驶入西市，乞巧市集所在。街旁车马早堵满，她寻队尾空隙停下。
长安西市，七夕夜，万灯如昼，人潮汹涌，才子佳人，贩夫走卒，汇成洪流，国子监的年轻学官与太学生，休沐日最爱流连于此。
她搭手跳下，望着眼前万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市集，倒吸凉气。人山人海，如何寻杨璟？心微急，随人流涌入女眷聚集的彩楼、巧果区。
西市来过，七夕盛况初见。
灯笼高悬，谷板、花瓜雕刻、磨喝乐琳琅满目，丝竹隐约，高大彩楼上，伶人正演《霓裳羽衣》片段，喝彩连连。
她撑开油纸伞挡暮色热气，目光急切搜寻。
倏然，清越编钟声自彩楼响起，压过市声。
“诸位长安父老，乞巧佳节，恭贺诸位得沐天孙慧泽。”一位三绺长髯司仪朗声道：“今夜月华星河，女儿乞巧，郎君觅缘！愿诸位尽兴！开市！”
她对套话兴致缺缺，强忍哈欠，踮脚在彩楼前那片士子官人聚集处逡巡，东张西望，不见兄长身影。
一丝担忧浮上，秀眉微蹙。
正思忖去别处找，司仪声音再响：
“诸位请看！今日巧遇，特邀我国子监才俊，监丞杨璟杨大人，为诸位献上琴箫合奏，聊助雅兴。”
司仪声音清晰传遍。
她心头一跳，猛望彩楼侧露台，杨璟一身月白常服，玉簪束发，神色从容抱琴上台，旁有持箫同僚。
他面上无波，如平日沉静，她想起兄长向来如此。
杨璟与同僚颔首，清越琴音如流水淌出，箫声婉转相和，正是《鹊桥仙》。
竟是杨璟献艺，她全然不知，往日不够关心。
为听真切，她奋力拨开人群，挤到离露台最近的围栏边，栏齐腰高，无法再进，但能看清杨璟抚琴侧影。
她兴奋挥动怀中锦缎包裹和笔洗，笑容灿烂。
“阿兄最风雅！”
人声鼎沸，呼喊被淹。
她仍一脸骄傲望着琴弦，琴音微不可察一顿。
杨璟头倏然抬起，目光如电扫向台下，急切搜寻。
找她？
难以置信，杨璟真在万千人海中锁定了她，沉静眼眸瞬间睁大，愕然一闪。
“铮～”一声略显仓促收尾。
杨璟立刻起身，对台下微欠身：“献丑，愿诸位七夕安乐。”言罢，不等司仪圆场，匆匆下台，分开人群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再无怀疑。
离家数月，杨璟似清减些，身姿更挺拔。虽跟江霖舟同岁，气度己隐隐凌驾。
看他快步走来，一股暖流夹着酸涩涌上心头。
司仪忙打圆场，掌声礼貌响起。杨璟置若罔闻。
他走到围栏前，这木栏对他形同虚设，手在栏上一撑，衣袂翻飞间己稳稳落在她面前，引来周围一片低呼。
“阿兄。”她惊得低呼：“你当自己是侠客飞贼么？多险。”
杨璟却只怔怔看她，似辨真幻，深邃同色眼眸聚焦，她对着僵硬的他。
“阿兄，许久不见。”她上前一步，他身上墨香气息好闻，她靠近他肩头笑，近看，他确比她高许多。
“七夕安康。”
“…阿妹？”杨璟如梦初醒，声音干涩。
“吓着了？”她抬头笑问。
“真是你？你怎在此？”语气依旧难以置信。
“不是我是谁？山精鬼怪不成？”她笑。
“你…还笑得出来？”杨璟声音陡然沉下，他一向温和有礼，记忆中叛逆时也未如此。
“阿兄生气了？”她愕然。
“我？不…是阿爷阿娘。”杨璟语无伦次，气息微促。
“你可知家中为你忧心到何等地步？”闷闷的声音传来。
“没收到我的信么？”她记得入宫前托人送了平安信回普阳。
“那封只言片语算什么。”杨璟猛地抬头，推开她少许，眼底翻涌着后怕的怒意。
沉静脸庞被忧虑和压抑的怒火撕破：“入宫后只寄回一封信便算交代？你可知长安深宫何等凶险？吾身一人，胆大包天。”
“我这不是好……”
杨采采心中嘀咕：当日提入宫伴读时，阿兄不也没反对吗，今日怎地。
“你对县公府有何不满，竟至离家？为何音讯稀薄，阿爷阿娘忧心如焚，我……”他急促说着，胸膛起伏，终狠狠吸气，紧抿住唇。
“…至少该让我知晓你安危。”最终，低沉嗓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担忧。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任性带来的恐慌。
阿爷阿娘或可当她入宫伴读是历练，同在长安为官的兄长却无法不忧，强烈愧疚攫住她，她不知所措握紧杨璟的手。
“阿兄，对不住。”她立刻道歉。
杨璟未应。她能感到他身体僵硬。
“对不住，阿兄，真对不住，是我想得简单轻率了。往后定按时报平安，给阿兄写信，再不敢了。”她迭声保证。
“不…是我失态，不该对你大声。”杨璟声音恢复些许平稳，带着歉意。
听着兄长克制的道歉，她心中更酸软，这般好的兄长，天下难寻。
杨璟情绪平复得快，激动眼神被深深关切取代，即使时光流转，他仍如普阳老宅那株古柏，沉稳不移。
面对杨璟，她才真切感到“回来”的意义。
那些错过或未知的、关于兄长的点滴，都在提醒她决心守护的一切，回到十八岁躯壳，第一次清晰感受杨璟庇护时那份沉甸甸的安心，如磐石压下心中惶惑。
他是唯一能安抚她因深宫莫测而紧绷心弦的定海针，悄然侵蚀的紧张感，在兄长身边终于稍懈。
她把锦缎包裹和笔洗塞杨璟怀里，仰起脸，咧开嘴笑，眼里却蒙了层水光：“阿兄，乞巧安康，给你的。”月色灯火下，少女笑容明亮得晃眼。
杨璟低头看怀中妹妹精心备的礼，再看她微红眼眶和真挚笑脸，翻涌的忧虑、后怕、责备，终化作无声叹息和一片柔软。
他抬手，珍重地、极轻地揉了揉她发顶。
“嗯，乞巧安康，阿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