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璟那小子还是不信她。
杨采采心里清楚,却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怎么才能撬开他那榆木疙瘩。不过只要想想自己豁出命也要达成的那个目标,那点子憋闷就被压了下去,反倒生出一股子吾勇来。
护着个人,这担子沉甸甸的压在心口,喘气都费劲,可这包袱再沉,她也得咬着牙扛下去。
她比谁都明白,身边有要护着的人在,这糟心的日子才算有点人味儿。
乞巧节的九曲江池畔,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地往她身上瞟,杨璟倒好,没等盛会开场,拽着她胳膊就走。
杨采采费了老鼻子劲才把这倔驴给拖住,今儿她好不容易得了宫里的令牌溜出来,时辰宽裕得很,偏生杨璟死活不肯凑这个热闹。
“杨璟!”杨采采拔高了调门,柳眉倒竖,总算把这祖宗钉在了原地。堂堂国子监监丞,竟在乞巧节上撂挑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杨璟打十西五岁上就显露出对国子监那些森严规矩的不耐烦,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她恨自己没本事,要是早摸清他犯浑的由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抓瞎,只能眼睁睁看着。
说到底,是她这做妹妹的失职,臊得慌。
杨璟攥着她胳膊,翻来覆去就问那两句车轱辘话:宫里住得惯不?身子骨还行?有没有哪儿不爽利?这点破事问谁不行?等杨采采耐着性子答完,那边拜魁星、簪银笔的仪式都过了大半了。
杨璟怀里抱着她给的那束开得正艳的芍药,西下里瞧瞧,像他这样抱着花束的男子没几个,不过杨璟倒是一点没觉得臊得慌。
他一笑,眼睛就弯起来,习惯性地抬手想遮嘴角,半道又放了下去,这毛病还是杨采采小时候造的孽。
有回她阿娘念叨大家闺秀笑不露齿,杨采采转头就把邪火撒到杨璟头上,胡咧咧什么“大老爷们儿笑就得敞亮”。
杨璟那会儿竟真把这屁话听进去了,从此再没捂嘴笑过。
杨采采是后来才咂摸出味儿来的,尤其是阿爷被流放那天,她哭得撕心裂肺,杨璟为了哄她露出的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样子,早就刻成习惯了。
杨璟死的时候,才刚二十几岁。
普阳县公那摊子烂事搅和着朝廷的算计,生生折了她阿兄,杨采采心里发了狠,这辈子豁出去也得护他周全,让他长命百岁。
“拿来。”杨璟伸手去接她怀里抱着的那盆小松苗,又去拎她手里的包袱。
“不重!”
“难看!”
确实,让个小郎君跟在身边,自己大包小揽,在长安城贵女圈子里是有点跌份儿。
说到底,是给那些酸腐文人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留脸面,搁平常,自有仆役代劳。
可杨璟在她眼里,是阿兄,计较这些虚礼纯属吃饱了撑的。杨采采被他这副正经样逗乐了:“嗬,出息了?要给我当护卫郎君?”
“普阳县公府的郎君,自然得有担当。”杨璟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才官居六品,架子倒端得足。”杨采采嗤笑,看他那副“我很懂事”的样儿,顺手把包袱塞他怀里。
“若我万人之上呢,”他话锋一转,盯着杨璟:“宫里没人为难你吧?”
“还行。”杨采采的回答干巴巴,跟晒透的咸鱼似的。
杨璟一时噎住,竟不知该问啥了。
杨璟本就不是个话篓子,杨采采这会儿也觉得舌头打结,明明是兄妹,久别重逢竟生出几分生疏的尴尬。
其实,入国子监快三年的杨璟,对她来说,己经有点陌生了,他总躲着她。
“饭吃得惯吗?”
“凑合。”
“事务重不?累不累?”
“扛得住。”
“交上朋友没?”
“没几个。”
杨采采被他这实诚劲儿逗得噗嗤笑出声。
杨璟看她笑了,引她走到柳树下的石凳旁,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袍铺了上去。
“坐。”
“穿上,着凉。”
“大夏天的。”杨璟回嘴。
杨采采瞅见他额角的汗珠,这才一屁股坐下去,她就喜欢阿兄身上那股子普阳县公子弟的利落劲儿。
“阿爷阿娘念叨我没?”杨采采声音低了些。
“能不想吗?”杨璟没好气。
“我也……”杨璟想补充。
“一声不吭跑宫里当伴读?”杨璟立刻怼了回来,一点面子不给。
杨采采顿时哑火,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现在不能说,有苦衷。”
“知道。”
“啊?”
“你不是那号没成算的人。”
杨璟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像暖流猛地撞进杨采采心窝子。
她鼻子一酸,啊,这傻哥哥,到底还是信她的,在江霖舟那儿受了一箩筐的猜疑刻薄,杨璟这份信任,比金子还金贵。
“嗯!”
她顺势打蛇随棍上,眼珠子滴溜溜转:“那你跟我说说,爹在家提没提过东宫的事儿?”她开始利用这份信任耍无赖。
杨璟像被烫着似的,眼神躲闪:“……没。”
“真没有?”杨采采凑近一步,眼神贼亮。
“你自己问爹去。”
“我现在回普阳县公府,还能出得来?!”杨采采一把揪住他袖子,死命晃。
杨璟被她缠得没法,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听他跟阿娘嘀咕过一句,说:“东宫那俩,怕都不是那块料,不是跟我说的。”
“啥时候?”
“两年前吧。”
杨璟答得飞快,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看杨采采的眼神像看个不懂事瞎打听的小丫头,杨采采不服气地嘴。
“东宫那俩,怕都不是那块料?”
这意思是爹不看好大皇子江云舟和二皇子江云青?她爹一个普阳县公是不是知道江霖舟的身份?咋琢磨出这个的?这跟老爹一贯谨小慎微的做派可差远了。
杨采采心里咯噔一下,歪着头琢磨。
“再没别的了?”
“宫里头的事儿,就听爹提过这一句。”杨璟斩钉截铁。
杨采采觉得老爹肯定还知道点别的,但杨璟摆明了不想多说。算了,今儿主要是来看她哥的,她压下追问的心思。
“成,谢了阿兄。”
杨采采顿了顿,又补一句:“里头的事,以后找机会跟你说,记着常往家捎信报平安。”
“芝麻绿豆大的事儿……”
杨璟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朵尖有点红,杨采采知道他最烦被人夸,本想再逗逗他,一抬眼,天边火烧云都烧透了。
日头西沉。杨璟得回监舍,她也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
“下回得了空,我还溜出来看你!有啥事,千万想法子递个信儿给我!”
“这就要走?”杨璟问。
“你不得回监舍?”
“晚点不打紧。”杨璟说得轻巧。
杨采采一听,眉毛又竖起来了:“好你个杨监丞,不务正业还想偷懒,找训呢。”
“不敢。”
杨璟嘴上认怂,脸上可没半点怕的意思,反倒咧着嘴笑。
杨采采看他油盐不进那德性,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还是绷不住乐了。
杨采采抬手,声音沉沉的,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阿兄,这辈子,我护定你了。”
这话来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