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记”铺门后堆积的灰尘像是凝固的黑色油脂,混杂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劣质皂角味和一种更令人不安的、陈旧的霉烂气息。账簿冰冷、沉重,裹着泥浆的外壳下露出的一角纸页边缘,粘腻的触感让纪云舒指尖发麻。借着阿蛮手中油灯那点摇曳的、几乎要被浓稠黑暗吞噬的光晕,纪云舒用薄石片小心翼翼刮掉封皮上厚厚的污泥。
暗红的封皮露了出来。
不是漆染的鲜亮朱砂色,而是沉郁得近乎发黑的暗红,像凝固了很久的血。封皮左下角,一个模糊的印记压在那里——一个篆体的“济”字,印泥己氧化成了深褐色。
她的心猛地一沉。济世堂!京城最大的药铺!青雀记的账簿,为何盖着济世堂的印?
石片继续刮擦,剥开污泥,一行歪歪扭扭的墨字在账簿边缘显露出来: “癸未年七月初三,支线绒布三匹,靛蓝二斤……”
线绒布?靛蓝?这不是皂角铺的生意!一种冰冷的首觉沿着脊椎窜上来。她屏住呼吸,石片贴着账簿边缘,几乎是以一种刮骨疗毒的谨慎,极其缓慢地翻开那仿佛被血浸透的沉重封面。
内页的纸己经粘连在一起,被泥水泡得发脆。阿蛮将油灯凑得更近,昏黄的光照亮了第一页清晰的墨迹。那并非整齐的账栏,而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人名!
“张小泉,南城水洼巷十七号,短工。癸未年七月初五,收纹银一两,交线绒布衣裤一套,靛蓝染。” 名字后面,画着一个小小的、粗陋的圆圈。 “李二狗,瓦市口棚户东头,脚夫。癸未年七月初七,收纹银一两五钱,交线绒布衣裤一套,靛蓝染。” 圆圈。 “王石头……” “赵西……” ……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地址,一个个一两左右的银钱数目,一套套靛蓝染的线绒布衣裤。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那个触目惊心的圆圈。翻过几页,这样的名单还在延续,但名字后面开始出现小小的勾叉符号,有的后面跟着模糊的日期,日期后面,则是一个个冰冷的、血红色的“叉”!
这不是账本。 这是一份死亡名录!一份用廉价靛蓝布衣和微薄银两标注的“催命符”!
纪云舒的指尖冰凉。她急速翻动,纸页粘连处被石片强行分开,发出细微刺啦的哀鸣。终于,她在账簿的中间页,看到了截然不同的、记录着真正“青雀记”皂角买卖的账目,字迹潦草混乱,蝇头小利,与前面那份肃杀的名单格格不入。日期,正是从癸未年七月初三开始。
“七月……” 纪云舒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猛地抬眼,望向门外沉沉的雨夜。沉塘案里那些被冲出来的骸骨,那个七八岁孩童手腕上残留的靛蓝布料碎片……时间!癸未年七月,正是洪水肆虐、灾民涌入京城的月份!那些穿着同样廉价靛蓝布衣沉尸河底的,根本不是什么“遭了水厄的灾民”!他们是被这份名单“标记”过的人!是被一两银子一套靛蓝布衣“买”了命的人!
账簿最后几页,粘得最紧。纪云舒深吸一口气,石片刃口压入粘连的缝隙,用尽巧劲向外一拨。
“嗤啦——”
一大片粘连的纸页被强行剥离,露出底下潦草狂乱的字迹,墨色深得发乌,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透纸背: “…顶不住了…官差在查布衣…他们催命…药铺那边要灭口…漕帮的人盯上我了…东西藏冰窖…冰窖…甲字三号…最底下…”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带着颤抖的墨点,仿佛书写者被一把扼住了喉咙。
冰窖!甲字三号!最底下!
纪云舒和阿蛮的目光在空中猛地撞在一起,都看到了对方瞳孔深处的寒意。她们刚刚离开的冰窖!那个被新鲜拖痕闯入、靛蓝丝线混着新鲜血迹的冰窖!那个本该属于无名尸的“甲字三号”冰窖!
“走!”纪云舒低喝一声,抓起那本沉甸甸的血账簿塞入怀中,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撞开铺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泼了满脸。黑暗的巷子里,阿蛮紧随其后,油灯微弱的光在狂风中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雨声震耳欲聋。她们凭着记忆和一股冰冷的首觉,朝着义庄的方向,在泥泞和雨幕中狂奔。
义庄的后墙在雨夜中像一头蹲踞的巨兽。冰窖入口处的土坡泥泞不堪,新鲜的踩踏痕迹杂乱无章,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纪云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猛地推开虚掩的木门——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冰窖特有的阴冷腐败气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在脸上!
冰冷的泥地上,一个人影蜷缩着倒在“甲字三号”冰窖的铁栅门前。不是别人,正是白天那个领头的漕帮汉子!他胸膛上狰狞的盘龙刺青被一道恐怖的刀口从中间劈开,深可见骨,鲜血还在缓慢地、粘稠地向外涌出,染红了身下一大片泥泞。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死死盯着冰窖铁栅门的方向,一只手向前伸出,五指扭曲地抠在冰冷的泥地里,似乎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抓住什么。
而那道沉重的铁栅门,此刻虚掩着,锁链断裂,冰冷的铁锈茬口在昏暗中闪着寒光。门缝里,一股更浓烈、更新鲜的血腥气,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