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在浑浊的死水里打了个旋,船底擦过水下的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纪云舒裹紧那件带着浓郁草药味的粗布外衫,仍挡不住运河上湿冷刺骨的风。阿蛮蜷在她脚边,像只警惕的幼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船板上厚厚的污垢。
船头摇橹的汉子骨架粗大,背对着她们,破烂的短褂下露出虬结的肌肉,后脖颈上一道青黑色的盘龙刺青在昏暗的天光下若隐若现。橹声单调,吱呀吱呀,碾碎了死水的沉寂。
“到了。”汉子哑着嗓子,橹杆猛地一顶,破船摇晃着撞向岸边一片半淹没在芦苇丛里的朽木栈桥。栈桥后面,几间低矮歪斜的窝棚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烂,匍匐在泥泞的岸边。空气里弥漫着鱼腥、淤泥腐烂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底层挣扎者的绝望汗臭。
汉子跳上岸,粗缆绳往一根半朽的木桩上一套,算是系好了船。他转过身,脸膛黝黑粗糙,眼窝深陷,眼神像浑浊的河水,看不出情绪,只在扫过纪云舒苍白的脸时,浑浊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戒备。
“疤爷在里边。”他指了指最靠里、门板相对完整点的窝棚,声音依旧粗嘎,“规矩懂吧?眼睛,耳朵,都管好了。”
纪云舒踏上湿滑的栈桥,木板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窝棚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浑浊的光和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她推门进去。
光线昏暗。窝棚里比外面更显逼仄,地上胡乱铺着发黑的草席和破棉絮。一个身形异常魁梧的光头大汉正箕坐在唯一一张瘸腿木凳上,像一尊铁塔。他半边脸上爬着一道从额角斜劈到下巴的狰狞刀疤,皮肉翻卷扭曲,让原本粗犷的五官显得凶戾异常。他嘴里叼着半截黑乎乎的烟卷,烟雾缭绕中,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穿透烟雾,钉子似的钉在纪云舒脸上。
疤爷没说话,只是抬起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指关节上满是厚茧和老疤,朝着墙角一堆散发着霉臭的破麻袋片指了指。
纪云舒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移动。麻袋片下,赫然露出一只沾满泥污、发白的手臂!手臂僵硬地蜷曲着,手指保持着一种死前痉挛抓握的姿态。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河泥和尸体腐败的腥气,被烟草味裹挟着,钻进她的鼻腔。
是义庄冰窖里那具失踪的“无名浮尸”!那具本该有尾指环状压痕、却被调换了的尸体!
疤爷终于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着锈铁:“昨儿夜里,南码头卸‘木头’(尸体暗称)的伙计发现的。泡得像个烂冬瓜,就这,”他扬了扬下巴,指向那只露出麻袋的手臂,“腕子上套着个铁圈圈,箍得死紧,肉都烂进去了。”他顿了顿,鹰眼里的光更锐利了几分,穿透烟雾锁住纪云舒。“认得?”
纪云舒走上前,无视那浓烈的尸臭和窝棚里污浊的空气。她蹲下身,没有戴手套——在这里,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猜疑。冰冷的指尖首接触碰到那只腐烂的手腕。皮肤冰冷滑腻,触感令人作呕。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粘连着腐肉的淤泥和几缕缠绕的水草。果然,在手腕靠近掌骨的位置,一个锈迹斑斑、几乎与腐烂皮肉长在一起的厚铁箍死死地嵌在骨头上!
铁箍很粗糙,显然是粗劣锻造的铁条弯成环后随意敲打焊接的,接口处极为粗糙尖锐。铁箍内侧,紧贴骨头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圈深色的、如同烙印般的压痕——那是长期佩戴、摩擦骨头形成的痕迹!
她的指尖沿着铁箍内侧边缘,仔细地摸索着。在那极其粗糙丑陋的焊接接口内侧一角,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凸起!
凝神细辨。那不是焊接留下的疙瘩,而是……被刻意敲打出的一个极其微小的印记!一个扭曲的、抽象的蟠龙纹轮廓!
又是玄麟卫的徽记!但这个蟠龙纹,与萧景珩那枚玉簪上的精致玄麟纹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野蛮粗砺的凶煞之气!更接近于……那个载她来的漕帮汉子后颈上的盘龙刺青!
疤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铁圈圈,不是什么好来路。箍死人手腕的,要么是押解重犯的官差,要么……”他猛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里骤然亮起,“……就是运河底下,那些‘吃水饭’(指漕帮内负责刑罚或暗杀的人)清理门户用的‘规矩’。”
就在这时,窝棚虚掩的门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推开!是那个摇橹的汉子。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焦躁和警惕的阴沉,眼神飞快地在疤爷和纪云舒之间扫过,最后落在麻袋片下的尸体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又低又急:
“疤爷!‘水上漂’(负责传递消息的船夫)刚递了贴!‘红头鲶’(指专门处理棘手尸体的头目)那边……出事了!昨晚派去‘沉泥湾’(抛尸水域)清理‘尾巴’(指尸体)的两个兄弟……没回来!今早‘巡水’(巡查河道的漕帮成员)的只在湾口的烂苇子里,捞着了这个!”
汉子说着,探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湿淋淋的物件,哆哆嗦嗦地递到疤爷面前。
那是一只靛蓝色的粗布袖套。半边己经被泥水浸透染成了污黑色,但露出的部分,靛蓝底色上,赫然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却栩栩如生的图案——一只拖着长长尾羽、振翅欲飞的青雀!
“青雀记”!
纪云舒的瞳孔骤然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