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被撕裂的刹那,涌入眼帘的景象并非预想中堆积如山的粮食,而是一片森然的白。
累累白骨。
像被巨兽啃食后随意抛洒的残渣,又像一场惨烈战役后无人收殓的坟场。巨大的仓廪底部,目之所及,竟是层层叠叠、相互挤压交错的森白骸骨!有些还粘连着尚未完全腐烂的筋肉和湿滑的淤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更多的则己被流水和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火折子微弱光线下反射出冰冷、无机质的死光。
骸骨堆积着,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一首没入前方粮仓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死亡降临的瞬间——蜷缩的、伸展的、相互纠缠的、甚至是被外力暴力折断的……空洞的眼窝无声地仰望着穹顶,大张的下颌骨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凄厉呐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淤泥腥气、尸体腐败的甜腻恶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无机骨骼的冰冷尘土气息。
疤爷手中那支小小的火折子,在这白骨地狱里,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的光晕仅仅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更多的骸骨在光与暗的边缘若隐若现,仿佛黑暗本身就是由无数枯骨堆砌而成。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压得人胸腔发痛。
纪云舒的指尖一片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攥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窒息般的钝痛。她见过太多的尸体,解剖过各种形态的死状,但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被当作垃圾般堆积抛弃的累累白骨,带来的是一种超越个体死亡的、群体性灭绝的恐怖冲击。这哪里是什么赈灾粮仓?这分明是一座巨大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万人坑!
阿蛮无声地蹲了下去,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她没有去看那无边无际的惨白,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离她最近的一具骸骨上——那是一个孩童的骨架,异常纤细,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蜷缩在地面散落的淤泥里。小小的颅骨歪斜着,额骨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赫然镶嵌着一块边缘扭曲、泛着沉暗金属光泽的异物!
疤爷高大的身躯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那只独眼里的冰冷刀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涌的、近乎凝固的赤红。那赤红里,是滔天的恨意,是刻骨的悲痛,是被时间沉淀发酵却从未熄灭的熔岩!他握着火折子的枯瘦手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皮肤。那道贯穿面部的狰狞疤痕,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活过来的蜈蚣,随着他粗重压抑的呼吸而微微颤动。
“嗬…嗬……” 嘶哑破碎的气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不是话语,更像是濒死野兽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如鹰爪的右手,指向那片森然的白骨地狱,指骨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
“看…”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看清楚了!纪姑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如破锣,在这死寂的白骨坟茔里炸开,激起无数空洞的回响,“这就是陆家!这就是陆家那帮披着人皮的豺狼!这就是他们嘴里救命的赈灾粮仓!”
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脚步踩在松软粘腻的淤泥混杂着细碎骨骼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火折子的光剧烈摇晃起来,将他扭曲的面容和那道投在身后骸骨堆上的巨大、狰狞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复仇恶鬼。
“七年前!” 疤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刮擦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运河上游决堤!三州二十一县成了水泽!朝廷的赈灾粮船,是我漕帮上下拼着性命,闯过无数激流险滩,从上游州府运过来的!一百万石!一百万石麦粟!是活命的东西!” 他仅存的右眼瞪得几乎裂开,赤红的血丝狰狞地爬满了眼白。
“船进了京畿,泊在通渠仓!” 他猛地指向脚下这片累累白骨,“陆家!陆家那个老贼!时任户部右侍郎的陆文渊!他带着京畿卫接管了粮仓!说…说粮船在运河上沾了‘水瘟’,怕传播疫病,要‘熏仓’三日才能开仓放粮!放他娘的屁!” 疤爷咆哮起来,唾沫星子混着浓烈的恨意喷溅,“三日!整整三日!几十万嗷嗷待哺的灾民就在那仓外头眼巴巴地等着!饿死的!病死的!倒毙路边的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
他的呼吸急促如同拉风箱,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那三日,通渠仓日夜不停往外运东西!运的不是粮食!是沉甸甸的砂石!是城砖!是盖着厚厚油布的…他妈的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三日后开仓…开仓了…”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道疤痕扭曲蠕动,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开仓了…粮仓里空空如也!只有老鼠在跑!陆家那老贼…当着所有濒死灾民的面…哭得捶胸顿足!说…说有贼寇趁夜凿穿了运河底,把…把一百万石救命粮,全沉进了运河里!沉了!”
疤爷的独眼死死盯着纪云舒,那目光像是要将她钉穿:“沉了?!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般的大笑,笑声在巨大的仓廪里回荡,撞在森森白骨上,激起更诡异的回音,如同万鬼齐哭。“纪姑娘!你告诉我!粮食…沉了!那这一百万石粮食…变出来的这些白骨?!” 他猛地俯身,枯爪般的手狠狠抓起脚边一截断裂的胫骨,高举在火光下!那骨骼上,还粘连着尚未完全腐烂的粗布纤维!
“看清楚!这是什么?!” 他嘶吼着,将那截断骨几乎怼到纪云舒眼前,“是骨头!是人骨头!整整一百万石粮食!换来的就是这堆满了仓廪底层的白骨!” 他手臂猛地向外一挥,将那截胫骨狠狠砸向旁边的骸骨堆!
“哗啦——咔嚓!” 森白的骨殖在撞击下碎裂、飞溅,沉闷的响声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
“那些灾民!” 疤爷的声音如同泣血,每一个字都带着剜心剔骨的痛,“那些等了三日,饿得奄奄一息,就盼着一口活命粮的灾民!在得知粮食‘沉没’的当天夜里…就被打着‘隔离瘟疫’名号的京畿卫!被陆家圈养的恶奴!像驱赶牲口一样…不!像屠宰牲口一样!拿着刀枪棍棒…驱赶着…驱赶进了这座他们以为装着救命粮的仓廪!” 他那只独眼里滚下浑浊滚烫的泪,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狰狞的痕迹。
“大门…被从外面轰然锁死!泼了油!点了火!” 疤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到凄厉的尖啸,如同鬼哭,在这白骨累累的深渊里撕裂死寂,“烧啊!烧!他们在外面听着里面的惨叫!听着无数人哭嚎着用身体去撞那厚重的仓门!听着骨头烧裂的噼啪声!把这活生生的几十万人!变成了这堆在仓底泡了七年烂泥的白骨!变成了那几船被他们连夜运出城、沉进河道里遮掩罪证的砖石瓦砾!变成了他们陆家填满库房的金山银山!”
他剧烈地喘息着,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如同狂风中的朽木,只有那双赤红的独眼,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我…我当时就在仓外!是押粮的漕帮把头!看着他们锁门!看着他们点火!听着里面我的兄弟!我的乡亲在里面哭嚎撞门!” 他猛地撕开自己那件脏污发亮的羊皮袄,露出精赤的上身!火光下,那布满沟壑般疤痕的胸膛上,赫然烙印着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狰狞的“囚”字!烙印下方,还有几道几乎是致命的、深可见骨的刀疤!
“老子命大!被他们当成死尸扔进了运河!漂了三天三夜!被人在下游捞了起来!这张脸,这身疤!就是那场大火和大牢里的烙铁留给我的!” 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贯穿伤,指着胸前的烙印,每一个疤痕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陆家!陆文渊!那个老贼!他踩着这几十万人的白骨!踩着他们烧焦的血肉!升官!发了家!成了现在权倾朝野的陆阁老!他的儿子当了巡抚!他的女儿嫁进了皇家!成了太子妃!哈哈哈哈哈!” 他再次狂笑起来,笑声凄厉疯狂,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滔天的恨意,“天不收他!老子收他!”
疤爷猛地转身,仅存的独眼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灼地盯着纪云舒,那目光凶狠、疯狂,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纪姑娘!你不是要查沉塘案的死尸吗?你不是要翻案吗?看!看啊!这就是真相!七年前沉掉的,不是一百万石粮食!是几十万条人命!沉塘的那十几具尸首算什么?!连这片白骨地狱里的一个零头都算不上!他们是被陆家灭口的!是知道了这仓廪底下秘密的人!是老子好不容易找到、还没来得及送出消息的兄弟!”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白骨堆深处那个孩童骸骨额骨上的金属异物,“那是我兄弟的儿子!才八岁!被他娘藏在运砖石的车底下带进来的!就是为了给我报信!也被他们发现了!被他们用铁钉生生钉死在了仓壁上!七年了!七年了!”
他高大的躯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积压了七年的血海深仇此刻如同火山岩浆般喷薄而出,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焚毁殆尽。
“陆家!陆文渊!” 疤爷仰起头,对着那无尽的黑暗和白骨,发出泣血般的诅咒嘶吼,每一个字都如同撞响的丧钟,在这巨大的白骨坟茔里回荡不息,“我要你陆家满门!血债血偿!我要把你陆家的祠堂!盖在这累累白骨之上!我要让你陆家世世代代!都跪在这仓廪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嘶吼声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在仓廪巨大的空间里反复冲撞、回响,缠绕着那无边无际的森森白骨,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缓缓吞噬。只有疤爷那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和他胸膛上那随着呼吸起伏的狰狞烙印,还在无声地燃烧着永不熄灭的仇恨之火。火折子的光芒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上明灭不定,将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和身后那投在骸骨堆上巨大而狰狞的复仇鬼影,映照得如同地狱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