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嘶哑的、如同从地狱熔岩里淬炼出来的咆哮,并非来自纪云舒的口中,而是疤爷。
这位沉默如山、行走在运河阴影里三十年的老水鬼,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死凶兽。他看着脚下层层叠压的无尽白骨,看着骸骨中那些细小到刺目的、属于孩童的颅骨,那只仅存的独眼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焚毁一切的狂怒火焰!
“陆——家——!!”
那两个字,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浓烈的血腥气和三十年间沉浮于运河淤泥里的一切污秽与绝望,如同炸雷,猛地劈开了粮仓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撞在高耸的仓壁上,激起沉闷的回响,如同万千冤魂在应和!
这声咆哮,是信号,是点燃干柴的最后一点火星!
粮仓外,那如同闷雷般压抑翻滚的、属于绝望灾民的嗡鸣声,骤然拔高!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混杂着无尽悲愤与疯狂杀意的狂暴浪潮!
“陆家!是陆家!” “狗贼!还我孩儿命来!!” “烧!烧光这群吃人的畜生!!”
“轰隆——!!!”
沉重的粮仓巨门,在无数双布满泥垢、青筋暴突的手的疯狂撞击和撬动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继而猛地向内爆开!
混乱的人潮如同溃堤的洪水,裹挟着腥臭的河泥、刺鼻的汗酸和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汹涌地冲了进来!无数双赤红的眼睛,在涌入的昏暗天光下,瞬间就被眼前那片铺满仓底、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森森白骨地狱牢牢攫住!
短暂的死寂。比刚才更甚的死寂。那是绝望被具象到极致后的真空。
随即,更狂暴、更歇斯底里的悲嚎与怒吼,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巨大的空间!
“我的儿啊——!!” “天杀的陆家!老子跟你们拼了!!” “烧!烧死他们!烧!”
冲进来的灾民、漕帮的汉子,所有被这白骨地狱彻底点燃理智的人,像一股股浑浊狂暴的怒流,一部分扑向那冰冷堆积的同族骸骨,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更多的,则赤红着双眼,挥舞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木棍、砖石、生锈的铁器、甚至是自己的拳头和牙齿——咆哮着冲向粮仓内部那些穿着陆家号衣、早己吓得魂飞魄散的家丁护院!
“拦住他们!拦住这群暴民!!” 一个陆家管事模样的胖子声嘶力竭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肥胖的身躯拼命想往后缩。他身边的十几个护院,握着刀的手都在剧烈颤抖,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彻底疯狂的人群,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噗嗤!” 一块带着棱角的沉重青砖,狠狠砸在一个护院的额头上,鲜血和脑浆瞬间迸溅!那护院连哼都没哼一声,仰面就倒,随即被无数双脚淹没。 “啊——!” 另一个护院被一个漕帮汉子从背后死死抱住,另一个瘦骨嶙峋、双目赤红的灾民扑上来,张开布满污垢的嘴,狠狠咬向他持刀的手腕!凄厉的惨叫被淹没在震天的怒吼里。 混乱!彻底的混乱!如同炼狱降临人间!
纪云舒在巨门被撞开的瞬间,就被阿蛮猛地拽着扑向仓壁边一堆巨大的、覆盖着油布的粮食麻包后面!几乎是同时,一根呼啸的流矢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夺”地一声,狠狠钉在她们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木柱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唔!”混乱中,纪云舒闷哼一声,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低头,看到一道被飞溅的碎石划破的口子,正迅速渗出血迹,沾染了她本就污浊不堪的粗布外衣。阿蛮冰冷的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那双总是沉默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罕见的、玉石俱焚般的凶狠光芒,像一头护崽的幼狼,死死瞪着外面疯狂厮杀的人潮。
她们被困住了!这片巨大的白骨地狱,己然化作血腥的修罗场!人群在失去理智地相互冲撞、践踏、撕咬、砍杀!陆家的人想冲出粮仓逃命,疯狂的人群则死死堵住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愤怒的咆哮、骨头碎裂的恐怖声响和利器入肉的沉闷噗嗤声!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盖过了尸骸的恶臭,呛得人无法呼吸!
纪云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带来阵阵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穿透混乱的人影,死死盯住那个被护院和管事簇拥着、正拼命想往粮仓深处一道小门挤去的陆家胖子!
就是他!那个在血账簿上留下印记的陆家外管事!他肥胖的身体像个醒目的靶子。
“阿蛮!抓活的!那个胖子!” 纪云舒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几乎被淹没,但她相信阿蛮能听到!
阿蛮眼中凶光一闪,小小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就要弹出!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粮仓深处炸开!
那不是厮杀声,也不是人群撞击声!是爆炸!剧烈的爆炸!
伴随着巨响,一股灼热狂暴的气浪猛地从粮仓深处席卷而来!堆积如山的粮食麻包被瞬间掀飞、撕裂!无数金黄的、雪白的粮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白色的面粉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开来,与浓稠的血雾、飞溅的尸块、燃烧的木屑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而恐怖的末日图景!
爆炸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所有人身上!纪云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整个人被狠狠抛起,重重摔在坚硬的麻包堆上,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阿蛮小小的身体也被掀飞,撞在仓壁上!
混乱的杀戮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所有人都被这源自内部的、毁灭性的力量惊呆了!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爆炸的火星点燃了空气中弥漫的面粉粉尘!
“轰——!!” “轰隆隆——!!!”
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一连串更加剧烈、更加恐怖的爆炸在面粉粉尘弥漫的空气中疯狂爆发!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附近的一切!炽热的气浪将人像稻草一样掀飞!熊熊烈火借助面粉粉尘的爆炸威力,如同狂暴的火龙,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堆积的粮食、干燥的木结构仓壁疯狂蔓延!舔舐一切!
粮仓,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焚尸炉!
“火!火啊!” “跑!快跑!” “救命!”
短暂的凝滞被更恐怖的混乱取代!刚才还在疯狂厮杀的人们,此刻只剩下本能的恐惧!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无论是陆家的人还是暴怒的灾民,都尖叫着、哭喊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肆掠的火海和白骨的海洋中跌跌撞撞,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生路!炽热的高温烤焦了头发衣物,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倒塌的燃烧梁柱如同死神的镰刀,不断收割着生命!惨叫声、哀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构间地狱最绝望的乐章!
纪云舒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灼热的气浪舔舐着她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她挣扎着想爬起,视线透过弥漫的烟尘和火焰,看到那个陆家胖子管事,正满脸是血,半个身子被埋在燃烧的麻包和粮食下,一只肥胖的手拼命向前伸着,抓向那道尚未被火舌完全吞噬的小门!他脸上满是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嘴巴徒劳地张合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从粮仓顶部一根尚未彻底燃烧的粗大横梁上掠过!黑影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混乱的火光浓烟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黑影的目标,赫然正是那个垂死挣扎的陆家胖子管事!
纪云舒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盖过了周围的烈火!她在浓烟中,隐约捕捉到了那道黑影一闪而逝的侧影轮廓——冰冷,瘦削,腰间似乎佩着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刃!
是那个杀手!那个在义庄冰窖留下痕迹,在仁心堂灭口的冰冷影子!他来灭口了!在最混乱的时刻,给予目标最后一击!
黑影如同俯冲的夜枭,首扑而下!手中似乎有寒光一闪!
“不——!” 纪云舒心中嘶喊!
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火海的咆哮和无数垂死的哀嚎中。她眼睁睁看着那道致命的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刺向胖子管事暴露的后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尖锐、仿佛能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猛地从粮仓被炸开的巨大穹顶之外,穿透了熊熊烈焰和浓烟的阻隔,精准无比地射向那道扑下的黑影!
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那道黑影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毫无防备!他扑下的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滞!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器入肉的闷响。
黑影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那道从天而降的锋锐之物,带着无匹的力量和精准,首接贯穿了他的太阳穴!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像一只断了线的破败风筝,斜斜地栽落下去,重重砸进下方一片燃烧的粮食堆里!
火焰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冰冷锐器特有的腥气,迅速被烈火和浓烟吞噬。
纪云舒猛地抬头,震骇的目光穿透浓烟和火焰的缝隙,投向那巨大穹顶破洞之外铅灰色的天空!
在那高高的、未被烈火波及的残破仓顶边缘,一道身影傲然挺立。
狂风卷动着火焰燃烧产生的灼热气浪,吹拂着他宽大的、沾满尘土和泥点的靛青色袍袖,猎猎作响。他身形挺拔如孤峰上的劲松,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病态般的单薄。
是萧景珩!
火光映照下,他那张苍白如雪的侧脸轮廓异常清晰,仿佛被最精妙的刻刀雕琢过,又像是冰雪凝结而成,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毫无生气。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覆盖住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唯有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如同冰封的刀刃。
他右手微微抬起,保持着某种投掷后的姿态。指骨修长分明,却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周遭的烈火融化。
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高处,下方是焚天的烈焰,是堆积如山的白骨,是无数垂死的挣扎和哀嚎,是人间最惨烈的修罗地狱图景。
而他,却像一尊从地狱最深处走出来的、俯瞰众生的神祇,周身萦绕着一种与下方炼狱格格不入的、死寂般的冰冷与……绝对的掌控。
纪云舒的心脏在这一刻,忘记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