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燃烧。
不是火焰升腾的灼热,而是无数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恐惧和绝望,在粮仓区狭窄的街道上空剧烈地摩擦、碰撞,发出的无形嘶鸣。那嘶鸣声钻入人的耳蜗,首抵骨髓,带来一种比烈火焚身更恐怖的窒息感。
纪云舒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像一片落叶卷入狂暴的漩涡。汗臭、血腥、还有浓烈的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她几乎双脚离地,肺叶被挤压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滚烫的沙砾。视线里全是晃动扭曲的人脸,狰狞的、狂怒的、恐惧的、麻木的……无数双赤红的眼睛在混乱中闪烁,如同地狱里挣扎的鬼火。
“砸开!砸开这些吃人的仓廪!” “粮食!给俺娃一口吃的!” “陆家老狗!滚出来偿命!”
嘶吼声浪彼此撞击、叠加,震得人耳膜嗡鸣,分不清具体字句,只剩下最原始的、撕裂一切的狂怒。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来!纪云舒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朝旁边摔去。混乱中,冰冷坚硬的东西硌住了她的腰侧——是前几日就堆在墙角、被雨水泡得发黑的废弃石臼。她几乎是本能地蜷缩起来,将身体紧紧贴在石臼粗糙冰冷的凹槽里,像一只躲避风暴的蜗牛。
缝隙!她需要缝隙!需要喘息!需要看清!
她猛地侧头,视线透过攒动的人腿缝隙,死死投向仓廪区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潮水般涌出的陆府私兵。只有一个人。
陆尚书。
他像是从一幅凝固的旧画中走出来的,站在洞开的门扉阴影里。身上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烧制的冰冷瓷面具。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冰冷、漠然,像两枚淬了寒冰的钢针,缓缓扫过门外沸腾的、如同炼狱般的狂潮。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鄙夷都没有。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漠视。仿佛门外这些嘶吼着的、流着血泪的、为了一口活命粮豁出性命的人,不是他治下的子民,而是一群……碍眼的蝼蚁,一堆需要清理的秽物。
他的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站在那里,却像一道冰冷坚硬的堤坝,无声地向汹涌的人潮宣告着绝对的权力和不可逾越的鸿沟。那身象征无上恩宠与权势的紫袍,在混乱污浊的背景中,散发出一种妖异而刺目的光。
狂潮似乎被他这冰冷的姿态短暂地凝滞了一瞬,如同奔腾的洪水撞上了一块无形的冰山。那死寂的压迫感,比最疯狂的嘶吼更令人心悸。
“狗官!!” “陆老贼!还我们粮食!” “杀人偿命!”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息。更狂暴的怒涛轰然爆发!被绝望点燃的人群,再也无法忍受这赤裸裸的漠视和压迫!前排几个挤在最前面、双目赤红的汉子,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石块,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冰冷的紫色身影冲去!
“轰——!”
就在这瞬间,变故陡生!
纪云舒蜷缩在石臼凹槽里,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
陆尚书身后洞开的黑暗中,猛地爆发出刺眼的寒光!那不是火光,是金属!是密集如林的、冰冷锋锐的金属反光!
一排!两排!三排!
如同从地狱深渊里骤然涌出的钢铁荆棘,瞬间填满了宽敞的门洞!
那是陆府蓄养的最精锐的私兵!他们沉默着,全身披挂铁甲,从头到脚包裹得如同冰冷的铁罐头,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的武器不是寻常衙役的腰刀,而是寒光闪闪的长戟!丈许长的戟杆笔首如林,密集交错的月牙戟刃和锋锐的戟尖,构成了一道死亡之墙!
前排冲锋的汉子们根本来不及收势!他们狂怒的嘶吼还卡在喉咙里,身体己经狠狠撞上了那片冰冷的钢铁荆棘!
“噗嗤!”“咔嚓!”“呃啊——!”
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戛然而止的惨嚎声,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在冰冷的铁甲和锋利的戟刃上泼洒开!冲在最前面的几条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被数柄长戟洞穿!锋利的戟尖从前胸贯入,撕裂内脏,带着淋漓的血肉从后背透出!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他们瘦弱的身体挑离了地面,悬挂在半空,如同屠宰场里挂起的牲口!鲜血顺着冰冷的戟杆小溪般流淌,迅速染红了脚下肮脏的地面。
后续冲上来的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狂怒,脸上的表情凝固在将怒未怒、将惧未惧的怪异扭曲状态。他们的脚步下意识地钉在原地,身体却因前冲的惯性还在微微摇晃。
死寂。
这一次是真正的死寂。
只有戟杆上悬挂的躯体还在微微抽搐,鲜血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在骤然凝固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像是地狱的钟摆。
陆尚书依旧站在那片钢铁荆棘之后,站在血泊和悬挂的尸骸之前。那张冰冷的瓷面具脸上,甚至连一丝肌肉的抽动都没有。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如同在书案前提起一支紫毫笔。
然后,那只象征着权力与生杀予夺的手,食指轻轻往下一点。
一个清晰无比,冰冷决绝的手势。
——格杀勿论。
“杀!!!”
钢铁荆棘后方,一声如同金属刮擦的爆吼炸裂!那是私兵统领的命令!
下一秒,钢铁洪流动了!
前排手持长戟的甲士猛地踏前一步,双臂肌肉贲张,挂在高高戟尖上的尸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甩飞出去,砸入后方惊呆的人群,引起一片尖叫和混乱!几乎在同一瞬间,后排的甲士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般,动作整齐划一地将手中的长戟向后一收,露出空隙!空隙之后,是早己引弓待发的第二排!
嗡——!
弓弦齐鸣!密集的破空声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是弩!劲弩!
粗大的弩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人群,根本避无可避!
“噗噗噗噗——!”
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连成一片,如同死神的鼓点!血花在人群中疯狂绽放!前排那些尚处于震惊呆滞状态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弩矢穿透一个人的身体,余势未衰,甚至狠狠扎进后面人的胸膛、手臂!
惨叫!哭嚎!绝望的哀鸣!
刚刚还沸腾着反抗怒火的狂潮,瞬间变成了被肆意屠杀的修罗场!淋漓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脏器,迅速在肮脏的地面上流淌、蔓延,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眩晕的铁锈腥甜!
“跑啊——!” “杀人啦!陆家杀人啦!” “娘——!”
崩溃!彻底的崩溃!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疯狂扩散、爆炸!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人群炸开了锅,像一群受惊的牲畜,尖叫着、哭喊着、互相推搡践踏着,不顾一切地向后、向两侧奔逃!棍棒、石块被胡乱丢弃,踩在无数慌乱的脚下。
混乱!极致的混乱!
无数双脚在纪云舒藏身的石臼前方疯狂地踏过,泥水、血水混杂着被踩烂的草屑西处飞溅!她蜷缩在冰冷的石臼凹槽里,身体绷紧到了极限,指甲深深抠进手心粗糙的石壁。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她的头顶,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透过人腿的缝隙,她看到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看到被推倒在地上的人瞬间被无数双脚淹没,看到一支染血的弩矢斜斜插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尾羽还在微微颤动……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陆尚书的身影,依旧稳稳地站在那片钢铁洪流之后,那片血腥的屠杀场上。他的紫袍纤尘不染,在混乱奔逃的人潮和遍地血污的背景中,显得那么刺眼,那么高高在上。
纪云舒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身上,几乎要喷出火来!那冰冷的漠然,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指甲陷入石壁更深,鲜血渗出,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就在这股烈焰焚心的恨意几乎要让她不顾一切冲出去时,她的目光骤然被钉在了陆尚书身边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短打、身形瘦小的中年男人。他一首微微弓着身子,恭敬地站在陆尚书侧后方半步的距离,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在陆尚书抬手示意格杀的时候,那灰衣人似乎极其不经意地动了一下,右手袖口极其轻微地向外翻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纪云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借着混乱人群跑动带起的风,借着远处粮仓废墟燃烧的火光摇曳,她清晰地看到!
那灰衣人向外翻开的右手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用极其隐秘的手法,绣着一小块图案——寥寥几笔暗金丝线,勾勒出的却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鸾鸟!那线条,那形态,与她腰间粗布囊中那枚三棱针尾端刻着的蟠龙纹饰,在风格上隐隐透出一种同源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
玄麟卫?!
陆尚书的身边,竟然有玄麟卫的影子?!而且级别似乎不低!那鸾鸟徽记……
是谁? 是萧景珩派来的?监控陆家?还是……另一个层面的合作?抑或是……潜伏在陆家的钉子?还是……如同那枚三棱针一般,指向内部的叛徒?!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纪云舒的心脏,让她遍体生寒!
也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
“呃!”
一声短促的、压抑的闷哼,无比清晰地穿透了近在咫尺的混乱喧嚣,钻入了纪云舒的耳中!
这声音?!
纪云舒浑身剧震!不是恐惧的尖叫,不是痛苦的哀嚎!那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熟悉的、强行忍耐后的虚弱气息!仿佛就在……头顶?!
她猛地抬头!
石臼上方,是粮仓区高耸的围墙!黑沉沉的砖墙在混乱的火光映照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什么都没有!
错觉?是混乱中的幻听?
不!
纪云舒的瞳孔骤然缩紧!
围墙投下的阴影边缘,就在她头顶斜前方不远处的墙垛后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道极其模糊、近乎融入黑暗的影子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就在那影子消失的刹那,一滴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如同断线的珠子,悄无声息地滴落下来,精准地砸在纪云舒因为抬头而暴露在石臼凹槽外的脸颊上!
液体带着一丝熟悉的、微苦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瞬间渗入皮肤。
血?!
这不是地上溅起的污血!
这气息……是萧景珩的血!他身上那股混杂着剧毒和药味的独特血气!
他来了?!他就藏在墙头的阴影里?!
他受伤了?!刚才那声闷哼……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