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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星眸
江城的雨，下得毫无章法。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缠绵，而是粗暴的、蛮横的，仿佛天空这只巨大的水盆被谁狠狠踹了一脚，冰冷浑浊的雨水便铺天盖地倾倒下来。霓虹灯在湿透的柏油路上晕染开模糊而狰狞的光斑，红的像血，绿的像鬼火，黄的则是一片片黏腻的油污。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裹挟的尘土味、汽车尾气的浊臭，还有城市深处永远无法散尽的、隐隐的腐烂气息。
叶尘拖着一副几乎散了架的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了水的棉花上。“定制西装”的面料此刻紧贴皮肤，又冷又沉，吸饱了雨水，变成一件冰冷的刑具。公文包像个死沉的铅块坠在手腕上，里面装着那份被甲方反复蹂躏了十七遍、最终在午夜前才勉强通过的策划案。胃袋空空如也，灼烧感一阵阵上涌，提醒着他为了赶这份“救命稻草”，己经错过了食堂最后一份猪脚饭。疲惫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骨髓深处，啃噬着他最后一点力气。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但干燥的出租屋，把自己摔在床上，最好能首接睡死过去。
“妈的，这班加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和远处车辆驶过积水的轰鸣里。眼镜片被雨水模糊，世界一片混沌。
穿过一条充斥着廉价大排档油烟和啤酒瓶碰撞声的喧闹食街，拐进一条更暗、更窄的后巷。这里才是城市的背面，垃圾桶歪斜着，散发出隔夜馊水的酸腐气味。巷子深处，几点幽绿的光点倏地亮起，又迅速熄灭。
叶尘的脚步顿了顿。是野猫。
几声尖锐凄厉的猫叫陡然撕破雨幕，紧接着是几个年轻男人带着醉意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嘿，小畜生，跑啊！再跑啊！”
“啧，这毛色，脏是脏了点，剥了皮应该还能卖几个钱吧？”
“按住！拿砖头砸！”
哄笑声和猫濒死般的嘶嚎混杂在一起，像生锈的锯子在叶尘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拉扯。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股更深的、几乎刻在骨头里的疲惫涌上来。他本该视而不见，绕道走开。这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残忍戏码，他自顾不暇。可那猫叫里的绝望，像冰冷的钩子，死死钩住了他麻木的神经。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迈步，脚下积水溅起冰冷的水花。
“喂！干什么的？！”一个染着黄毛、穿着破洞牛仔外套的小青年立刻警惕地转过头，手里拎着半块红砖。另外两个同伴也停下对角落的围堵，目光不善地扫过来。巷子口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们脸上模糊的轮廓，带着酒精催生出的蛮横。
叶尘深吸了一口混浊潮湿的空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身体的沉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点他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社会人”的圆滑：“哥们儿，几个钱的事，犯不着吧？这大下雨天的，跟个畜生较什么劲？我这儿有点零钱，算请哥几个喝瓶啤酒，放了它得了？” 他摸索着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几张同样湿漉漉、皱巴巴的纸币，大多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
黄毛嗤笑一声，掂量着手里的砖头，眼神像毒蛇一样在叶尘身上扫视：“哟呵，充善人？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他往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的酒气，“想管闲事？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叶尘的心沉了一下。麻烦。巨大的麻烦。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推搡、殴打，甚至更糟。雨水冰冷，但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公文包里的策划案仿佛有千斤重。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颤抖。就在他几乎要退缩，准备说几句软话脱身时，巷子最深处那个被三个混混身影遮挡的角落里，又传来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混合着加班积压的怨气、被生活压榨的憋屈、对眼前这赤裸裸恶意的厌恶，瞬间烧掉了他那点可怜的理智和权衡。去他妈的策划案！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忍气吞声！
“滚开！”叶尘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再看那几个混混，视线穿透他们身体的缝隙，死死盯住角落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他迈开腿，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方向硬闯过去，肩膀狠狠撞开了挡在正前方的黄毛。
“操！找死啊！”黄毛被撞得一个趔趄，勃然大怒，手里的砖头下意识就挥了起来。
电光石火间，叶尘甚至没看清角落里的猫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灰影一闪，快得如同幻觉。紧接着就是黄毛一声变了调的惨叫：“啊——我的手！”
砖头“哐当”砸在积水里。黄毛捂着自己的手腕，鲜血混着雨水迅速从他指缝间渗出。另外两个混混也愣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趁着这瞬间的空隙，叶尘己经扑到了角落。没有犹豫，他一把抄起地上那团冰冷、湿透、瑟瑟发抖的小东西，紧紧裹进自己同样湿透的西装外套里，转身就跑！沉重的公文包像累赘一样拖拽着他的手臂，他干脆用力把它朝着身后追来的混混方向猛地一抡！
“拦住他！”
“妈的，猫挠人！别让他跑了！”
身后是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叶尘抱着怀里冰冷的一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湿滑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地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视线一片模糊。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巷子口那点微弱的光亮狂奔。
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被雨声和距离拉远、模糊。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确认后面再无人追赶，叶尘才背靠着一条更偏僻巷子里冰冷潮湿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心脏还在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怀里的小东西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咪呜”。叶尘这才惊魂未定地低下头，借着远处高楼投射过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的霓虹灯光，看向自己怀里。
那是一只极其狼狈的流浪猫。浑身灰黑色的长毛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显得格外弱小。左后腿似乎受了伤，姿势有些别扭。然而，当叶尘的目光对上它的眼睛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根本不像生物的眼睛！
雨水顺着叶尘的额发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碎成更小的水花。巷子深处，城市模糊的喧嚣被厚重的雨幕过滤，只剩下一种遥远而空洞的回响。他背靠着湿透的墙壁，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身体像散了架，疲惫和冰冷的雨水一起渗透骨髓。
可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怀中那微弱颤抖的小生命牢牢攫住。
它太小了，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一团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冰冷的破布。湿透的长毛纠结在一起，紧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随着它微弱的呼吸艰难起伏。左后腿不自然地蜷缩着，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伤过。叶尘下意识地用自己同样冰冷湿透的西装前襟，试图裹紧它，想给它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这时，怀里的小东西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极轻微地动弹了一下。一声几乎被雨声完全吞噬的“咪呜”，细若游丝，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叶尘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目光穿过湿漉漉、沾着泥点的镜片，投向那双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巷子口那点被雨水扭曲的霓虹微光，极其吝啬地投下几缕黯淡的色彩。就在这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下，叶尘看到了——
那不是猫的眼睛！
至少，绝不是他所认知的任何生物的眼睛！
瞳孔深处，根本不是什么反射的光点。那里仿佛是一片被强行折叠、压缩进方寸之地的、活着的宇宙！
细碎的光点，如同亿万颗冰冷的星辰，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旋转、明灭。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沿着某种无法理解的、精密到令人窒息的轨迹在运行。无数道纤细如发丝、流淌着微光的银线在星辰之间纵横交错，构成一个庞大、复杂、不断自我演算和调整的立体星轨罗盘！那罗盘的结构繁复得超越了人类几何学的想象，带着一种冰冷、古老、非人的浩瀚感。每一次星辰的明灭，每一道星轨的微移，都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宇宙的尺度与时间的洪流。
这景象只存在了不到一秒。就在叶尘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只是过度疲惫、精神恍惚加上雨水模糊了视线而产生的诡异幻觉时，那双眼睛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瞳孔深处，那缓缓运转的星轨罗盘骤然加速！亿万星辰的光芒瞬间暴涨，仿佛超新星在眼前爆发！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带着无穷信息洪流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叶尘的双眼，贯穿他的大脑！
“呃啊——！”
叶尘闷哼一声，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额头。剧烈的刺痛感并非来自物理伤害，而是某种信息层面的超载冲击。无数无法理解的符号、扭曲的几何图形、破碎的星空幻影在他眼前疯狂闪烁、爆炸，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他猛地闭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重重一仰，后脑勺“咚”地磕在冰冷的墙壁上。
怀里的猫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恐怖的景象瞬间消失。它再次蜷缩起来，变成一团冰冷、安静、毫无生气的湿毛团，只有极其微弱的颤抖证明它还活着。
叶尘靠在墙上，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比外面的雨水还要冰冷。他用力闭着眼，眼皮下的黑暗中，那冰冷的、旋转的、蕴含着无尽星空的罗盘残影，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指尖触碰到的，是猫冰冷湿透的皮毛，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幻觉？怎么可能那么清晰！那么……恐怖的真实？
他猛地睁开眼，再次看向怀中的猫。它的眼睛紧闭着，眼缝处只有一点的痕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只有叶尘自己知道，某种冰冷非人的东西，刚刚短暂地注视过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爬上来，让他在这夏日的雨夜，如坠冰窟。
他抱着猫，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他不再顾忌巷子的湿滑和身体的疲惫，抱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可能蕴藏着无尽诡异的谜团，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后巷，朝着那个位于破旧公寓楼顶层的出租屋，亡命般奔去。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因未知而熊熊燃烧的恐惧之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