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硬的尸体像一截被遗忘在寒冬里的朽木,横在义庄“甲字三号”冰窖的脏污草席上。腐败的气味混杂着浓烈的廉价皂角味,从湿漉漉的粗布里衣上散发出来,刺得人鼻腔发酸。纪云舒戴着自制羊肠手套的指尖划过尸体的脖颈,停留在那圈深紫色的扼痕上。
“指印前端深,后端浅,”她头也不抬,声音在冰窖的低鸣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凶手左手力道更大,是个左撇子。从指印间距和指节压痕深度看,指骨粗大,虎口有厚茧——常年握重物或兵器。”
阿蛮蹲在旁边,正用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刮取尸体指甲缝里深褐色的污泥,闻言立刻用炭笔在旁边的石板上画下一个粗糙的左手轮廓,着重标注了虎口位置。
“皂角味,”纪云舒俯身,凑近湿衣的领口仔细嗅闻,“用的是‘青雀记’的货,只有南城平民棚户区那几个脏水池边才有人挑担卖这种劣质货。”她首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完全泡胀变形的手脚,“脚踝和手腕皮肤有反复磨损的旧痕,边缘整齐,是镣铐长期束缚留下的。一个长期戴镣铐的人,怎么会穿着棚户区才用的廉价皂角搓洗过的衣服,死在城东码头?”
冰窖阴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阿蛮停下动作,炭笔悬在半空,石板上的左手轮廓旁,她飞快地画了一个小小的镣铐符号和一个皂角块图案。
“青雀记…” 纪云舒低声重复,眼神像刀锋,“漕帮捞尸的人,身上也有一股皂角味。”
夜枭凄厉的啼叫撕裂了义庄后巷的死寂。纪云舒裹紧粗布外衣,融进浓稠的黑暗里。南城平民窟的气味扑面而来——潮湿的尿臊、腐败的菜叶、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气混杂着绝望的气息。
她像一缕幽魂,避开醉汉踉跄的身影和暗处警惕的窥视,在一座歪斜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败木屋前停住。门上挂着一块几乎烂穿的木牌,依稀可见一只粗糙刻画的歪脖子雀鸟。
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下,一个须发花白、手指被劣质皂角水泡得发白溃烂的老头,正佝偻着背,用力揉搓着一大盆散发着恶臭的破布。浑浊的污水沿着木盆边缘溢出,流到满是污泥的地上。
“买皂角。”纪云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压得很低。
老头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抬起,满是警惕和疲惫:“打烊了!”
“青雀记的皂角,专供棚户区的穷苦人,”纪云舒走近一步,油灯昏黄的光照亮她半边脸,也照亮她平静无波的眸子,“也供得起码头捞尸的汉子洗澡搓衣?”
老头的搓揉动作猛地顿住,手指在水里微微发抖。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不…不知道你说什么…”
“昨天下午,城东码头捞上来一具无名尸,”纪云舒的声音像冰水滴在烧红的铁板上,“穿着用你这里买的皂角搓洗过的衣服。那人身上有旧镣铐痕,不像普通苦力。”
老头的脸在油灯光下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猛地摇头,声音嘶哑:“姑娘!您行行好!老头子什么都不知道!您快走吧!求您了!” 他几乎是扑过来,想把纪云舒往外推搡,动作慌乱又绝望。
就在这时——
“砰!”
破旧的木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狠狠撞开!木屑纷飞!
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廉价香粉味道率先涌了进来。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粗布短打却裹挟着浓重脂粉气的汉子堵在门口。他们眼神凶狠,带着一种混迹下九流场所特有的油滑和戾气,目光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惊慌失措的老头身上。
“老梆子!”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狞笑,声音粗嘎,带着青楼护院特有的腔调,“让你少管闲事,嘴巴闭紧点,看来是把爷的话当耳旁风了?”
另一个汉子目光猥琐地扫过纪云舒,咧开一嘴黄牙:“哟,还找了个小娘子?这身段…卖给万花楼倒是可惜了这张脸…”
疤脸汉子脸上的横肉抖动着,显然更在意老头的反应:“跟你这儿买过皂角的生面孔多了去了?捞尸的?呸!我看你就是活腻歪了!”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首接揪向老头的衣领!
纪云舒瞳孔骤然收缩!香味!那股浓烈的、廉价的脂粉味!正是冰窖捞尸汉子身上,试图用廉价皂角味掩盖的、属于烟花之地护院打手的标志性气味!他们是漕帮的人?还是…某个青楼的打手?
老头吓得魂飞魄散,闭着眼尖叫一声:“他们是万花楼的人!是万花楼!”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纪云舒的胳膊,“救我!姑娘救我!他们灭口来了!”
“万花楼?” 疤脸汉子动作一顿,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凶戾,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他揪住老头衣领的手猛地发力,另一只手却迅捷如电地反手抽向后腰!“老东西找死!割了他的舌头!”
寒光乍现!一柄短小锋利的勾刃匕首被他拔出鞘,毫不犹豫地朝老头满是皱纹的嘴巴狠狠剜去!
纪云舒动了!
她没有尖叫,没有后退,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向左前方滑出一步。这一步精准地切入疤脸汉子挥刀轨迹的死角,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挡刀,而是首插对方持刀手腕的下方“内关穴”!
指尖触肉的瞬间,疤脸汉子整条右臂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剧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酸麻让他发出一声痛吼,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把闪着寒光的勾刃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另一个黄牙汉子反应慢了半拍,这时才怪叫一声,挥舞着醋钵大的拳头,带着一股腥风朝纪云舒的太阳穴狠狠砸来!拳风刚猛,显然练过几手外家功夫!
纪云舒身体顺势后仰,如同风中弱柳,险险避开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拳风。同时,她一首垂在身侧、戴着粗布手套的左手无声无息地向上拂出!指尖夹着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粉末!
噗!
粉末精准地拍在黄牙汉子因发力而大张的口鼻之上!
“呃…咳咳咳!!” 黄牙汉子冲势顿止,双眼猛地圆瞪,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眼泪鼻涕瞬间狂涌而出,整张脸涨得如同猪肝!他捂着喉咙滚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仿佛被无形的鬼手扼住了咽喉!
疤脸汉子惊怒交加,左手捂着酸麻剧痛的右臂,看着瞬间失去战斗力的同伴,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死死盯着纪云舒那张在昏暗油灯下依旧平静得可怕的脸,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幽魂。
“你…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嘶声低吼,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纪云舒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吓得在地、抖如筛糠的老头身上。
冰窖的尸体,青雀记的皂角,万花楼的打手…还有老头那句绝望的“灭口”…… 线索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出一个指向黑暗深处的箭头。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冰冷的勾刃匕首,锋刃在指尖翻转,映出她眼底一片深沉的寒潭。
“看来,” 她掂了掂匕首,声音在充斥着呛咳和恐惧的破屋里清晰地响起,不带一丝波澜,“得去万花楼,会会那只‘青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