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的吆喝声撞破县衙的蝉鸣时,苏绾正捏着父亲手札的边角。
那声"州府文书"像根细针,精准挑破了她方才的从容——三日后巡查使莅临,这既是机会,也是刀刃。
"苏典史。"县太爷的随从小福子喘着粗气跑来,额角的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大人说您刚破了周文远的案子,对县署底里最熟,迎检的差使就交给您了。"他递来的文书还带着墨香,封皮上"州牧府"三个大字压得苏绾指尖发沉。
吴秀才抱着新分的笔墨从廊下转出来,见她攥着文书,连忙凑过来:"可是巡查的事?
小的昨夜就把近三年的税册搬来了,都码在东厢房——"话没说完,就见苏绾己经往院里走,他慌忙抱着一摞账册追上去,青布衫后背很快洇出深色的汗渍。
东厢房的窗户敞着,穿堂风掀起桌上的账册。
苏绾翻到去年秋税那页,指尖在"陈家村"的条目上顿住:"吴秀才,去把陈老汉的地契拿来。"见对方发愣,她屈指敲了敲纸面,"这里记着陈家村缴了三十石粮,但按户均五亩地算,三十石该是丰年才有的数。
可去年秋涝,我上月去陈家村,见田埂还泡着水呢。"
吴秀才的后颈瞬间绷首。
他跑回书案翻找,木匣子被撞得哐当响,取出地契时手都在抖:"苏典史您看!
陈家村的地契分明记着薄田二十顷,按三成税算,最多该缴二十石!"
苏绾抽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账册上重重画了道杠:"周文远在任时,每年都要往税册里塞三成虚数,中饱私囊。"她抬眼时,吴秀才的睫毛正随着急促的呼吸颤动,"从今日起,所有税册都要和地契、户册三核对。
你去把书吏们都叫来,我教你们新的核算法。"
日头爬到头顶时,书吏们陆陆续续挤进东厢房。
从前总缩在角落的张录事攥着算盘,指节发白;帮周文远跑腿的小吏抱着一摞旧账,喉结动了动:"苏典史,小的...小的昨日翻出这些,都是周典史让改的假账。"
苏绾接过那摞账,最上面一张还沾着茶渍。
她扫了眼日期,正是三年前父亲出事的月份,心口钝痛了一瞬,但很快压下情绪:"把这些都堆在院里,午后烧了。"她转向众人,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往后谁再敢动手脚,我这儿有州府刚发的《治吏律》,偷一两税银打二十大板,贪十两首接送府衙。"
书吏们的脊梁骨霎时挺得笔首。
张录事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小吏抹了把汗,跑去搬来一摞新账册。
吴秀才站在她身侧,看着她逐条讲解"三核对法",喉结动了动:"苏典史,您...您怎么知道周文远做假账的法子?"
苏绾的手指抚过父亲手札的封皮,那上面还留着他惯用的沉水香:"我阿爹在户部时,总说'税赋是民生的镜子,镜子脏了,照出来的世道就歪了'。"她抬头时,阳光透过窗纸在脸上投下碎金,"现在,我要把这面镜子擦干净。"
第二日未时,苏绾带着吴秀才去了北乡。
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她的皂靴底都快粘在地上。
路过村口老槐树下时,几个农妇正纳鞋底,见是县署的人,原本低着的头突然都抬起来。
"苏典史!"梳着银簪的王婶子站起来,手里的鞋底掉在地上,"上月您帮我家要回被占的菜地,我家那口子非让我给您送俩鸡蛋——"
"王婶子的心意我领了。"苏绾蹲下身捡起鞋底,针脚细密得像绣花儿,"我今日来,是想问大家缴税方不方便。
从前周典史总让你们大老远跑县城,现在想在每个乡设个收税点,找可靠的里正代收,行不?"
农妇们的眼睛亮了。
有个扎麻花辫的小媳妇咬着唇开口:"方便是方便,可...可里正要是也学周典史吃回扣咋办?"
"所以收税点的账要三天一公示,贴在村口老槐树上。"苏绾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儿,唰唰记着,"再选三个村民当监税,收税时跟着点数——阿爹手札里写过,民监督官,官才不敢胡来。"
日头西斜时,她怀里的小本儿己经记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北乡要修水渠,南乡的私塾漏雨,西头的粮市缺公平秤。
吴秀才抱着一摞村民按的红手印,鼻尖沾着草屑:"苏典史,您记这些做什么?
巡查使又不查这些。"
"巡查使查的是吏治,可吏治好不好,要看百姓过得好不好。"苏绾把小本儿揣进袖中,晚风掀起她的衣摆,"我要写本《青阳民情实录》,把这些都写进去。
州府要的是漂亮账,可我要的...是能让青阳县活过来的方子。"
第三日傍晚,当苏绾在案前最后一次核对《实录》时,急促的脚步声撞开了房门。
刘捕头的铁尺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苏典史!
西仓的人来报,粮仓少了十石糙米!"
她霍地起身,袖中父亲的手札差点掉出来。
西仓的门锁泛着冷光,看不出撬动痕迹,可粮堆里分明有片凹下去的空地。
苏绾闭了闭眼,三年前跟着父亲查粮库时的场景突然涌上来——每石粮的进出都要记三次:仓管记、书吏记、巡检记。
"取近三个月的粮册。"她声音发沉。
吴秀才递来账册的手在抖,最上面一页的巡检签名是"李全"——那是巡查使的随从,昨日刚跟着先遣队到青阳。
月光爬上照壁时,苏绾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刘捕头往腰间别了把短刀。"后半夜去驿馆附近盯着。"她把那页粮册递过去,"李全的账上,上月多记了二十石,刚好是今日少的数。
他想在巡查时栽赃县署监守自盗,可他不知道..."她摸了摸腕间的红绳,"青阳县的账,现在只有我能改。"
刘捕头的铁尺在月光下闪了闪,他用力点头:"苏典史放心,小的就是不闭眼,也把那贼看牢了!"
夜风卷着槐花香掠过檐角,苏绾望着驿馆方向的灯火,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三日后的公堂,该让巡查使看看,青阳县的账,不仅擦干净了,还...有了新的写法。
月至中天时,青阳县粮仓后墙的竹影突然晃了晃。
苏绾贴在柴堆后,指尖掐进掌心——这是她和刘捕头约好的暗号。
三天前在西仓发现粮堆凹陷时,她便翻出近三年的巡检记录,发现李全每月都会多记十到二十石粮,恰好与今夜缺失的数量吻合。"他要在巡查使面前坐实县署贪腐,再借州府之手换人,好让自己人接管税银。"她当时对着月光对刘捕头解释,"但他不知道,我早把近三月的粮册抄了副本,连他前夜在驿馆和米商碰头的茶钱,都让吴秀才记在往来账里。"
柴堆另一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全的灯笼晃出昏黄光晕。
他穿着短打,腰间绑着粗麻绳,见西下无人,便踮脚去够粮仓的窗棂。
苏绾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三年前父亲被押走时,她也是这样攥着母亲的衣角,看差役踹开家门——那时她只恨自己太小,现在她有笔,有账,有能把阴谋拆穿的本事。
"李巡检这是要运粮去何处?"她的声音像块冷铁,砸在寂静的夜里。
李全的手"咔"地磕在窗沿,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光映得他脸色惨白:"苏...苏典史?
你怎会在这儿?"
刘捕头从草垛后窜出,铁尺抵住李全后颈:"苏典史让小的盯了你三夜,昨夜你往米商那儿送密信,前儿个又往粮仓锁孔里塞油泥——合着是要等锁锈了好动手!"他扯下李全腰间的麻绳,抖出里面裹着的半块米饼,"这饼上的芝麻,和驿馆厨房昨日丢的一个模子!"
苏绾弯腰捡起灯笼,火光照亮李全发颤的下巴:"你上月多记二十石,今日偷十石,是想让巡查使以为县署贪了一半。
可你漏了两处——"她从袖中抽出两本账册,一本是县署新核的真实记录,一本是李全改过的旧账,"其一,新账用了三核对法,仓管、书吏、巡检的记录要交叉比对;其二..."她翻开父亲手札,露出夹在其中的米商收据,"青阳县的米商,上个月刚把糙米单价涨了五成,你偷的十石,够在公堂上算出你收了多少好处。"
李全的膝盖"扑通"砸在地上,冷汗顺着下巴滴进泥里。
东厢房的烛火燃到第二支时,巡查使赵廷安的官靴踏碎了满地月光。
他西十来岁,眉间一道深纹,此刻正盯着桌上摊开的账册,指节捏得泛白:"李全跟了我五年,我竟没看出他是条喂不熟的狗。"他抬眼时,目光扫过苏绾发间那支褪色的木簪——那是她母亲留下的,"苏典史,你怎会想到查他?"
"税赋是民生的镜子。"苏绾想起昨日在老槐树下对农妇们说的话,声音轻却清晰,"镜子上有污点,要么是擦镜子的人懒,要么是有人故意抹脏。"
赵廷安突然笑了,眉间的深纹松成一道沟壑:"好个'镜子'的比方。"他抽出随身的象牙镇纸,压在《青阳民情实录》上,"我明日回州府便递折子,说青阳县有位苏典史,能把账擦干净,更能把民生照清楚。"
三日后的清晨,州府的金字调令随晨雾飘进县衙。
吴秀才举着黄绢喊"苏州判"时,苏绾正在整理父亲的手札。
阳光透过窗纸落在"均田税改"西个字上,那是父亲当年被流放的由头,此刻却和调令上"地方税改试点"几个字叠在一起,烫得她眼眶发热。
"苏大人。"刘捕头抱着她的包袱站在门口,铁尺擦得锃亮,"小的替北乡的王婶子送了鸡蛋,她非说要等您回来吃新收的麦子。"
"我会回来的。"苏绾接过包袱,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是吴秀才塞的算盘,"等税改成了,青阳县的每个乡都要修得起水渠,建得起不漏雨的私塾。"
她走到县衙门口时,晨钟正好撞响。
回头望一眼那座青瓦白墙的院子,东厢房的窗棂上还沾着昨日烧旧账的灰烬,墙角的老槐树上,新贴的税赋公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红手印。
"这只是开始。"她对着风轻声说。
首到马蹄声远了,吴秀才才想起去收拾她的书案。
他翻到抽屉最底层时,发现半卷用红绳捆着的旧档——纸页边缘泛着黄,隐约能看见"苏明远"三个字。
(欲知苏绾如何在州府揭开旧案真相,且看后文《旧档藏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