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深夜翻旧账,寒门小吏初露锋芒
青阳县署后衙的油灯结着灯花,豆大的光晕在积灰的木桌上摇晃。
苏绾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竹簪松了半寸,几缕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
"小苏啊,这堆旧档可算交给你了。"白日里典史把三摞霉味刺鼻的账册拍在她案头时,眼角的褶子堆成了花,"听说令弟又咳血了?
药铺的张大夫说这季的川贝贵得离谱......"
苏绾垂眸盯着自己青灰色的粗布裙角,指甲掐进掌心。
她知道典史这是看准了她急需月钱——上个月替弟弟抓药己经预支了半个月俸禄,若再推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旧档整理,下个月的药钱怕要着落无门。
"谢典史体恤。"她弯下腰时,怀里的药包蹭着桌沿发出窸窣响,那是今晨在街角捡的枇杷叶,晒干了能给小澈熬水润肺。
更漏敲过三更,苏绾的手指突然顿住。
她正翻到第三年春的税赋册,最末一页"绢税"栏里,原本写着"三百匹"的数字被重重涂过,墨迹晕开像块暗褐色的伤疤,勉强能辨出底下压着个"五"字。
"青阳县山地多,桑田少,去年绢税才征了一百八十匹。"她喃喃自语,喉头泛起铁锈味——是方才咬得太狠,唇破了。
三年前春旱,她跟着县役去各乡催税,记得最南头的石崖村连种子都不够,哪来的五百匹绢?
油灯突然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账册边缘,苏绾惊得缩回手。
借着跳跃的光,她瞥见页脚有个极小的朱印——"同顺记",县里最大的布庄。
"同顺记......"她翻出去年的商税册,指尖快速划过,"去年商税里同顺记缴了三十贯,可三年前......"
记忆突然清晰如昨。
去年腊月里,她替典史誊抄商税汇总时,曾见过一份被压在箱底的旧档:同顺记三年前的商税是一百二十贯。
"绢税改数字,商税少记......"苏绾摸出怀里的草纸,手在抖。
她记得更清楚的是,同顺记的东家姓陈,而陈东家的远房表亲,是县丞李慎之的夫人。
后衙的门被风推开条缝,穿堂风卷着纸页哗啦啦响。
苏绾猛地将草纸塞进衣襟,抬头正撞进赵阿婆关切的目光。
那老妇端着茶盏站在门口,鬓角的银簪闪着微光:"小苏啊,这都西更天了,喝口热乎的......"
"阿婆,我不渴。"苏绾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尖无意识着怀里的草纸,"您先回去吧,我收拾完就走。"
赵阿婆欲言又止,摸出块碎银搁在她手边:"小澈那孩子......哎,拿着买个糖糕补补身子。"
等老妇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苏绾才敢松了松紧绷的肩。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喉咙发紧——小澈今早该喝药了,可川贝还没抓。
"升堂——"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苏绾站在班房最后排,听着堂上传来县令的惊喝:"上峰说我县近三年税银上报不实!
这要查下来,谁担待得起?"
青阳县丞李慎之摇着折扇踱进来,鼠须小胡子在唇角扯出一抹冷笑:"要说这旧档,如今是苏书吏在整理。"他的折扇尖儿点向苏绾,"上个月我还见她翻税赋册翻得入神,若真是账册有差......"
"李县丞这话说的。"典史陪着笑打圆场,"苏书吏才接手三天......"
"三天够做许多事了。"李慎之的折扇"啪"地收拢,"莫不是有人想借旧档生事?"
堂下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绾望着李慎之腰间的青玉坠子——那是同顺记去年新到的货色,她替典史誊抄礼单时见过。
"回大人。"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敲碎的冰,"三年前三月十五,青阳县共收绢税一百八十匹,其中石崖村因旱情免缴三十匹,由同顺记代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慎之骤缩的瞳孔,"同顺记当日缴的是现银,按市价折绢三百匹,所以账册上记了'三百匹'。"
"胡、胡扯!"李慎之的指尖掐进扇骨,"你如何记得这样清楚?"
"小吏记性好。"苏绾垂眸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前日整理旧档时,把近五年的税赋册都翻了一遍。"
堂内死寂。
老书吏张伯突然一拍大腿:"对!
三年前确实是同顺记代石崖村缴税,我当时还说陈东家仗义......"
李慎之的脸涨成猪肝色,刚要发作,苏绾却突然跪了下去:"是小吏疏忽,没把代缴的缘由写进备注里。"她抬头时,眼尾微红,"求大人责罚。"
县令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下不为例。"
退堂时,李慎之擦肩而过的风里带着浓烈的沉水香。
苏绾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草纸——那上面除了税银流向,还记着同顺记去年给县丞夫人送的十二匹蜀锦,和今年春里县丞公子成婚时收的三百两贺礼。
"姐姐!"
苏绾刚走出仪门,就见小澈扶着门柱站在巷口,苍白的脸被风吹得泛红:"张大夫说,川贝要五钱才够......"
她蹲下身替弟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心尖跟着发颤。
转头时正看见李慎之的官轿从街角拐过,轿帘缝隙里露出半块明黄的帕子——那是县丞夫人最爱的颜色。
"小澈乖,姐姐这就去抓药。"苏绾摸出赵阿婆给的碎银,塞进弟弟手里,"你先回家,把灶上的粥热了。"
她望着弟弟摇摇晃晃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的草纸。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脚边被踩碎的枇杷叶——那是今晨在药铺门口捡的,原本想省两个钱。
"李县丞。"她突然提高声音,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官轿,"改日小吏定当备礼,谢您今日替我担了干系。"
轿帘猛地一震,又缓缓落下。
苏绾笑了笑,转身往药铺走去。
暮色里,她的影子被拉长,和青石板路上的碎光融在一起——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她蹲在大牢外,听着父亲喊"清者自清"时,地上摇晃的灯影。
(本章完)
青阳县署的后衙漏雨了。
苏绾蹲在竹凳上,举着油纸伞替案头的旧账挡水,雨珠顺着伞骨滴进陶瓮,叮咚声里混着隔壁班房传来的鼾声。
她鬓角的碎发被潮气浸得贴在脸上,粗布襦裙的下摆沾着霉斑——那是前几日替弟弟苏澈晒药时,被泥点溅上的。
"小苏啊。"典史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夹着股桂花糖的甜腻,"张大夫刚来说,令弟这咳血的毛病,得用川贝吊命。"
苏绾的手指在账册上顿住。
她记得上个月典史也说过类似的话,然后塞给她一摞积灰的地契;上上个月是说药铺要现银,于是她替人誊抄了半本发霉的婚书。
此刻她望着典史袖中露出的半锭银子——那该是这个月的例钱,却被攥得变了形。
"卑职领命。"她低头时,怀里的布包蹭到桌角,里面的枇杷叶沙沙作响。
那是今早天没亮时,她蹲在药铺后巷捡的,晒干了能给小澈熬水,总比空着肚子喝苦药强些。
更漏敲过三更时,苏绾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翻到第三年春的税赋册,最末一页"绢税"栏里,"三百匹"的墨迹明显重描过,底下隐约能辨出"五百"二字。
"那年春旱。"她喉间泛起铁锈味——是方才咬得太狠,嘴唇破了。
十岁那年她跟着县役去石崖村催税,记得村头老妇跪在泥里,把最后半袋麦种塞进她怀里:"姑娘行行好,咱们村今年实在缴不出绢。"
油灯突然炸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账册边缘,苏绾惊得缩回手。
借着跳跃的光,她瞥见页脚有个极小的朱印:"同顺记"——县里最大的布庄,东家陈九是县丞李慎之夫人的远房表舅。
"三年前商税册......"她翻出压在最底下的那本,指尖快速扫过,"同顺记那年缴的是现银,可商税记录里只写了三十贯。"
记忆突然清晰如刀。
去年腊月替典史誊抄礼单时,她见过一份被压在箱底的旧档:同顺记三年前的商税实缴是一百二十贯。
"绢税改数字,商税少记......"苏绾摸出怀里的草纸,手在抖。
更漏的滴水声里,她想起李慎之腰间那块青玉坠子——前日替典史整理贺礼时,同顺记的清单上明明白白写着"呈县丞李大人:和田青玉坠一枚,价银八十两"。
后衙的门被风推开条缝,穿堂风卷起几张散页,"啪"地打在她手背上。
苏绾猛地将草纸塞进衣襟,抬头撞进赵阿婆关切的目光。
老妇端着茶盏站在门口,鬓角的银簪闪着微光:"小苏啊,这都西更天了......"
"阿婆,我不渴。"苏绾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尖无意识着怀里的草纸,"您先回吧,我收拾完就走。"
赵阿婆欲言又止,摸出块碎银搁在她手边:"小澈那孩子......哎,买块糖糕垫垫肚子也好。"
等老妇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苏绾才敢松了松紧绷的肩。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她望着案头的账册,喉咙发紧——小澈今早该喝药了,可川贝还没抓。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苏绾站在班房最后排,听着县令拍案的巨响:"上峰说我县近三年税银上报不实!
这要查下来,谁担待?"
县丞李慎之摇着折扇踱进来,鼠须小胡子在唇角扯出冷笑:"要说这旧档,如今是苏书吏在整理。"他的折扇尖儿点向苏绾,"上个月我还见她翻税赋册翻得入神,若真是账册有差......"
典史陪着笑打圆场:"李县丞,苏书吏才接手三天......"
堂下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绾望着李慎之腰间的青玉坠子,想起草纸上记的另一笔——同顺记去年给县丞夫人送的十二匹蜀锦,礼单上写着"贺李夫人西十寿辰"。
"回大人。"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敲碎的冰,"三年前三月十五,青阳县共收绢税一百八十匹。
石崖村因旱情免缴三十匹,由同顺记代缴现银,按市价折绢三百匹,故账册记'三百匹'。"
李慎之的瞳孔骤缩,扇骨在掌心硌出红印:"胡、胡扯!
你如何记得这样清楚?"
退堂时,李慎之擦肩而过的风里带着沉水香。
苏绾摸了摸怀里的草纸——上面除了税银流向,还记着县丞公子成婚时,同顺记送的三百两贺礼。
苏绾刚走出仪门,就见苏澈扶着门柱站在巷口,苍白的脸被风吹得泛红:"张大夫说,川贝要五钱才够......"
她蹲下身替弟弟理了理额发,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心尖跟着发颤。
转头时正看见李慎之的官轿从街角拐过,轿帘缝隙里露出半块明黄帕子——那是县丞夫人最爱的颜色。
"小澈乖,姐姐这就去抓药。"苏绾摸出赵阿婆给的碎银塞进弟弟手里,"你先回家热粥,别吹了风。"
她望着弟弟摇摇晃晃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的草纸。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脚边被踩碎的枇杷叶——那是今晨在药铺门口捡的,原本想省两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