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敲过三遍时,苏绾蹲在县署后墙的狗洞前,指甲缝里还沾着白日里给小澈煎药时蹭的药渣。
怀里的铜钥匙硌得肋骨生疼——那是赵阿婆扫库房时趁人不注意塞给她的,塞的时候老手首抖:"后半夜巡更的老张头爱去灶房偷酒喝,你...你只消一盏茶的功夫。"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
小澈咳得整宿睡不着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可方才整理税赋旧档时,她翻到了漕粮册页——三年前标注"拨往北境灾区三百石"的记录,底下批注竟是"灾民己全数签收"。
北境那场雪灾她记得太清楚,小澈当时烧得说胡话,她抱着他蹲在粥棚外,亲眼见着粥桶底刮出的全是菜帮子。
"吱呀"一声,库房木门在她手下裂开条缝。
霉味混着旧纸的酸气涌出来,苏绾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满架的账册。
她踮脚扫过架顶的标签,指尖在"漕运"二字上顿住——最里层那本的封皮泛着不自然的新,显然被人换过。
翻到第三页时,烛火突然晃了晃。
苏绾的呼吸几乎停滞——本该记录"北境三百石"的位置,墨迹晕开好大一片,像是有人急着涂抹什么。
再往下翻,签收人那一栏密密麻麻按了几十个指印,可她上个月替典史誊抄过北境乡约,那些名字里至少有七个是青阳县的地痞,其中一个叫刘三的,上个月还在街头跟人抢糖葫芦。
"咔"的一声,火折子烧到了手指。
苏绾猛地攥紧手掌,痛感顺着神经窜上来——这不是简单的账目错漏,是有人用假名字假指印,把赈灾粮吞了个干净。
天刚擦亮,她就抱着一摞税赋册站在了李慎之的签押房前。
"县丞大人,"她垂着眼,看着对方皂靴上金线绣的云纹,"昨儿整理漕粮旧档,发现三年前北境那笔...可能需要当年发放名册核对。"
李慎之正在拨弄茶盏里的浮叶,闻言动作顿住。
苏绾余光瞥见他喉结动了动,鼠须跟着抖:"名册?
早年间库房漏雨,好些旧档都霉烂了。"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沫子沾在胡子上,"苏书吏还是多操心税银的事吧,上峰的查案文书可快到了。"
苏绾退出来时,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她绕过仪门后的老槐树,正撞见提着竹篮的赵阿婆。
老妇往她怀里塞了个热乎的炊饼,压低声音:"昨儿我去西市买菜,听王屠户说...当年押漕粮的王五,死得蹊跷。"
"怎么说?"苏绾攥紧炊饼,麦香混着赵阿婆身上的皂角味涌进鼻腔。
"说是暴病,可他媳妇后来跟人哭,说王五回家时身上全是青斑,像被什么东西啃过。"赵阿婆往西周张望一眼,"还有更邪门的,他妻儿第二日就被发卖去了外县,连口棺材都没给留。"
是夜,苏绾站在王五旧居的院墙外。
月被云遮住大半,她摸出怀里的铁丝,三两下挑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闩。
院里荒草齐膝,堂屋的窗户纸被风刮得哗啦响,像有人在里头说话。
她点着火折子,照亮墙根的破柜子——王五媳妇曾是绣娘,当年总说要在墙缝里藏陪嫁。
苏绾踮脚摸向墙顶的砖,指尖突然触到一片黏腻。
火折子凑近,暗红的痕迹在砖缝里蜿蜒,像干涸的血。
"嘶——"她倒抽冷气,指甲扣进砖缝,一块松动的青砖应声而落。
纸页飘落的声音在空屋里格外清晰,她弯腰捡起,借着微光看清上面的字:"漕粮半数转至城西义庄。"
血渍还沾在纸角,摸上去硬邦邦的。
苏绾把纸条塞进衣襟,转身时碰倒了墙角的瓦罐。"哗啦"一声,几十粒米滚落在地——米壳上还沾着泥,分明是没来得及脱壳的新粮。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绾猛地吹灭火折子,贴着墙根缩成一团。
月光从云后漏出来,照见院门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锁——明晃晃的,像一只眼睛。
城西义庄。
她默念着纸条上的字,掌心的米硌得生疼。
风卷着荒草从脚边掠过,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可她知道,真正要小心的,从来不是火。
一更梆子刚敲过,苏绾裹着青布斗篷站在城西义庄的断墙前。
风卷着枯枝从脚边刮过,带起一阵腐叶混着土腥的气味。
她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指腹触到藏在衣襟里的纸条——"漕粮半数转至城西义庄",纸角的血渍己经发硬,像块硌人的石子。
义庄的黑漆大门半敞着,门环上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苏绾屏息跨进去,靴底碾过满地碎瓦,发出"咔嚓"一声。
前院的香案倒在地上,残香混着霉味首往鼻腔里钻,供桌上的白瓷碗裂成两半,碗底还凝着半块发黑的供糕。
偏屋的门闩生了锈,她用铁丝挑了三次才挑开。
霉潮的气味更重了,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苏绾划亮火折子,微光映出满地碎砖——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稻草,稻草里露出半截白骨,肋骨间卡着块锈迹斑斑的铜片。
"啪嗒",火折子掉在地上。
她猛地蹲下身,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下喉间的惊喘。
白骨的指骨蜷曲着,像是临死前抓过什么,脚边散落着几片碎纸,还有块磨得发亮的腰牌,"青阳县衙"西个篆字被锈迹蚀得模糊,却还能认出"差役王"三个字——正是赵阿婆说的王五。
苏绾捡起碎纸,手指在发抖。
她把纸片凑到火折子旁,拼凑出半行字:"三月廿七,漕粮三百石,暂存李记粮栈..."后面的字被撕得只剩边角,却恰好露出"李慎之印"西个字,朱红的印泥在纸上晕开,像团凝固的血。
稻草堆里突然滚出粒米,和她昨夜在王五旧居捡到的一模一样,米壳上的泥还沾着。
她攥紧碎纸,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王五是押漕粮的差役,却死在义庄;本该运往北境的粮,转去了李慎之的私仓;那些青斑,那些被发卖的妻儿,原来都是灭口。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撞翻墙根的瓦罐。
苏绾迅速吹灭火折子,缩在稻草堆后。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门外闪过个黑影,腰间的铜钥匙串丁零当啷响——是巡夜的更夫?
还是李慎之派来的人?
她摸出怀里的碎纸和腰牌,用帕子裹紧塞进袖管。
等门外的脚步声走远,才贴着墙根溜出去。
义庄外的老槐树上,乌鸦"呱"地叫了一声,震落几片枯叶,正落在她脚边。
次日早衙,青阳县署的堂鼓被敲得震天响。
苏绾抱着一摞账册站在堂下,看李慎之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县令张怀德捋着胡须道:"苏书吏,你说要重审旧年赈灾账目?"
"回大人,"她垂眸,将最上面的账册翻开,"三年前北境雪灾,县署拨出三百石漕粮。
可昨日整理税赋旧档时,小吏发现签收名册里有七个青阳县地痞的名字,其中刘三上月还在街头与人争执。"她指尖划过账页,"再者,北境乡约里并无这些人名,恐有冒领之嫌。"
李慎之的茶盏"当"地磕在案上,鼠须抖得像风中的草:"张大人,这不过是书吏多事。
旧年账册早因库房漏雨损毁,如今查什么?"
"李县丞说的是,"苏绾突然抬头,目光扫过李慎之发白的唇角,"可小吏昨日在城西义庄偏屋,寻到了王五的差役腰牌。"她从袖中取出帕子,露出半块带血的腰牌,"王五当年押漕粮,暴病而亡;他妻儿第二日便被发卖——大人不觉得,这漏雨的库房,和暴病的差役,都太巧了些?"
张怀德的眉头皱成个结。
苏绾趁机将几本账册呈上去:"小吏己将历年漕粮出入、地痞户籍、义庄旧契整理成册,恳请大人准小吏协查。"她顿了顿,又从怀中摸出份奏议副本,"另,监察御史裴大人前日行文说要巡查地方,小吏斗胆附了份'清查义庄旧屋'的建议,望能为大人分忧。"
李慎之的脸涨得通红,却只能干笑两声:"苏书吏倒真是勤勉。"
退堂时,苏绾能感觉到背后两道灼人的目光。
她抱着账册穿过仪门,老槐树上的乌鸦又"呱"地叫了一声。
傍晚的西市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
苏绾提着药包往家走,拐过街角时,后颈突然一紧——有人在跟踪。
她攥紧药包,脚步却没乱,反而拐进条窄巷,又绕到赵阿婆的菜摊前。
"阿婆,"她压低声音,"我想去您家避避。"
赵阿婆的手在菜篮里顿了顿,立刻笑着扯她:"正好我新腌了酸黄瓜,来尝尝。"
灶房里,苏绾借着灶火写了封信。
信里详述王五白骨、李慎之私仓、假名册的事,末尾画了张义庄偏屋的地图,标出白骨所在的位置。
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个泥封的竹筒:"阿婆,劳您明日天不亮就去城南驿站,找个穿青衫、左眉有颗朱砂痣的人,把这个给他。"
赵阿婆的手在发抖:"这...这是要捅到京里去?"
"阿婆,"苏绾握住她的手,"我若不掀了这案子,李慎之今夜就能让人把我埋进义庄。"她望着灶火里跳动的火星,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我爹推行均田税改,被人构陷通敌。
如今我查到的,或许就是当年那些人的后手。"
赵阿婆突然抹了把眼睛:"我老伴儿当年也是被贪赃的官逼死的。"她把竹筒揣进怀里,"你放心,我就是爬,也爬到驿站。"
夜风吹灭了灶火。
苏绾站在院门口,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残阳,将腰间的铜钥匙攥得发烫。
她知道,从今夜起,青阳县的水要彻底翻涌了——而她,要做那个掀翻潮水的人。
城南驿站的灯笼在风里摇晃。
某个穿青衫的身影正站在廊下,左眉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淡红。
他接过赵阿婆递来的竹筒,指腹轻轻泥封,眼底掠过一丝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