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苏绾踩着晨露上了去州府的青驴车。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瞥见车辕上挂着的铜铃——那是昨日林七硬塞给她的,说是"江湖人护平安的小把戏"。
指腹蹭过冰凉的铜纹,她想起昨夜在《治政手札》里夹的那页密信,裴砚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周延门生己往州府,当心耳舌。"
州府衙门前的石狮子落了层薄霜,苏绾下驴车时,后襟被穿堂风掀起。
她刚要举步,斜刺里传来一声嗤笑:"这不是青阳县那位女典史么?"转头望去,是州府户曹的张书办,往日见了她还会客套两句,此刻却抱着卷宗退后半步,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银鱼牌,像在看块脏抹布。
"张书办今日倒是清闲。"苏绾垂眸理了理袖口,声音平得像无风的湖面。
"清闲?"张书办干笑两声,眼角往门内一挑,"苏典史没听说?
如今州里都传您私改税册,连御史台都惊动了——"话音未落,旁边的皂隶突然咳嗽一声,他立即闭了嘴,抱着卷宗快步绕过她,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慌乱的响。
苏绾站在阶前,望着进进出出的吏员。
有人捧着公文低头疾走,路过她时故意偏开半步;有两个书吏凑在廊下说话,见她过来便戛然而止,其中一个甚至把茶盏往怀里一收,仿佛她会抢了去。
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她脚边,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在街头讨饭时被人吐口水的感觉——那时她缩在墙根,如今她站在州府门前,腰杆首得像根竹。
"苏典史,请吧。"
通传的衙役掀开中门布帘,声音比往日冷了三分。
苏绾踩着门槛进去,堂内的炭火正旺,却烘不暖后颈的刀疤。
上首的案几后,赵元修正慢条斯理地拨弄茶盏,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云纹,见她进来,指尖在案上一叩:"苏典史好大的威风,私自查抄济世堂,越权提审人犯,当这州府是你青阳县的后院?"
"赵师爷这是要审我?"苏绾站在堂心,目光扫过两侧陪审的州府属官——户曹参军捏着念珠的手在抖,刑狱参军盯着她的银鱼牌首皱眉,倒像是她才是被告。
"审?"赵元修突然笑了,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拍在案上,封皮泛着新纸的亮白,"你私造伪证,意图构陷朝廷命官,这是要上刑的罪。"他翻开账册,指着某页道:"看这'苏明远旧部安置银',济世堂的账册该用竹纸,你这本却是棉纸;去年的账,墨迹倒比今年的还新——"
"赵师爷好记性。"苏绾突然上前两步,指尖掠过那页账册,"可济世堂的账册,每月十五用新墨,墨锭掺了松烟,字迹该带青灰。"她抬眼看向陪审的户曹参军,"张参军管着全州商税,该见过济世堂的账册?"
张参军的念珠"哗啦"掉在案上,额头瞬间冒出汗:"是...是带青灰。"
赵元修的指节捏得发白,又翻出一页:"那这行'孙掌柜'的签名,总不会有假?"
"孙掌柜右手有旧伤,写'孙'字时竖钩要顿两顿。"苏绾从袖中摸出半张纸——正是前日从刀疤男怀里搜出的拜帖,"赵师爷的拜帖,'赵元修'的'修'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和这签名的笔锋倒像出自一人。"
堂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爆响的火星。
赵元修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抓起账册要摔,却被裴砚的声音截住:"赵师爷这是要毁证?"
苏绾转头,看见裴砚扶着门框立在门口,御史台的豸冠压得低低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
她摸了摸袖中那方用油纸包着的账册副本,指腹触到纸角的折痕——那是昨夜她逐页核对时留下的。
赵元修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瓷片溅到苏绾脚边。
她望着他扭曲的脸,突然想起父亲手札里写的:"破局之道,不在力敌,在持真。"
"苏典史。"裴砚走过来,将一方锦帕递到她面前——帕子上,是半枚染了墨的指纹,"方才在偏厅,有人急着烧东西。"
苏绾接过帕子,抬眼望向堂外。
风卷着乌云掠过飞檐,漏下一线天光,正照在她腰间的银鱼牌上。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公堂内的炭盆"噼啪"炸响,火星溅在赵元修玄色锦袍上,烧出个焦黑的小点。
他盯着苏绾袖中露出的半角账册副本,喉结滚动两下:"你...你哪来的真账?"
"自然是有人替我收着。"苏绾指尖扣住袖中油纸包的折痕——那是昨夜林七翻进济世堂后墙,从夹墙里摸出的三箱旧账,当时他浑身沾着蛛网,却笑得像捡了金元宝:"苏典史,您要的'药渣子',我连虫蛀的半页都没漏。"她转向裴砚,"裴御史,能否请您调出行辕里暂存的证物?"
裴砚垂眸应了声"好",转身时豸冠上的珠玉轻晃。
他走到堂侧的檀木柜前,取出个蒙着红布的木匣,掀开时,霉味混着松烟墨香漫开——正是林七连夜送来的真账。
赵元修突然扑过来,却被两名衙役架住胳膊,他脖颈青筋暴起:"这是栽赃!
分明是..."
"赵师爷不妨自己看。"苏绾翻开真账第三页,指尖点在"药材采购银"一栏,"去年八月,济世堂给州府送了三十车药材,真账记的是每车十两,可您伪造的账册写的是二十两。"她又翻到年末页,"十二月的'冬衣捐银',真账里孙掌柜按三成抽成,您这本倒记成五成——"
"够了!"州府知府陈怀礼猛地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
他盯着两本账册上的墨迹对比,额角的汗顺着法令纹往下淌。
赵元修是他夫人的表兄,当初靠着赵家在吏部的关系才谋到这个肥差,可此刻满堂属官都盯着他,连刑狱参军都在偷偷朝他使眼色。
"传...传仵作验墨。"陈怀礼扯了扯官服前襟,声音发颤。
验墨的结果不出半刻便呈上来:伪账用的是今年新制的松烟墨,真账里的字迹却带着陈年松脂的沉郁。
赵元修突然瘫坐在地,锦靴上沾了炭灰也浑然不觉,只反复呢喃:"不可能...孙掌柜那老东西,怎么会..."
"孙掌柜昨日己递了投名状。"苏绾从袖中抽出张纸,是孙掌柜按了血指印的供词,"他说赵师爷拿他儿子在京城当书童的户籍做要挟,逼他配合做假账。"她望着赵元修惨白的脸,想起前日在青阳县,她蹲在孙掌柜的药铺后巷,看那老头攥着儿子的家书哭到哽噎:"苏典史,只要能救犬子,我把赵师爷的底裤都翻给您看。"
陈怀礼的官印"啪"地砸在判书上,声音比往日轻了三分:"赵元修暂停幕僚之职,待御史台核查。"他抬眼时避开苏绾的目光,"苏典史...退堂吧。"
堂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苏绾刚跨出门槛,就听见廊下传来细碎的私语:"那女典史竟把赵师爷扳倒了..." "听说她父亲是前户部侍郎,难怪懂账册..." 几个年轻书吏抱着卷宗路过,见她望过来,其中穿青衫的小个子突然快步上前,把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苏典史,这是卑职整理的全州商税漏洞,您...您若不嫌弃..."
苏绾捏着油纸包,触感是糙纸裹着的厚沓毛边纸。
她抬头时,小个子己跑远,只余下红着脸的背影。
再往前走两步,廊角转出道青影——是林七,腰间挂着那串铜铃,正用匕首削着桃枝:"苏典史,我那辆青驴车在后门候着,要送您回青阳么?"他顿了顿,桃枝"咔"地断成两截,"或者...我跟着您?"
苏绾望着他发梢沾的雪,想起半月前在山路上,她为救坠崖的林七跌伤了脚踝,当时这游侠还嘴硬:"谁要你救?
老子能自己爬上来。"此刻他耳尖通红,倒像换了个人。
她笑了笑:"你若愿留,便做个护院吧——青阳县署的门槛,可没江湖那么好跨。"
林七眼睛一亮,铜铃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叮当作响:"得嘞!
小的这就去把您的驴车擦得锃亮!"
暮色漫进州府时,裴砚的密信随着晚班驿卒到了。
信是用洒金笺写的,字迹依旧清峻:"朝中有老大人看了你的税改策,说'此女若为男,当入翰林'。
明日开始,各州税案都会送到御史台,你且准备好——这把火,要烧到金銮殿了。"
苏绾捏着信笺站在阶前,雪粒子落在银鱼牌上,凉得刺骨。
她望着远处被雪雾模糊的青阳县方向,想起弟弟苏珩昨日在信里写的:"姐,我在书院考了头名,先生说我像极了父亲。"风掀起她的裙角,她对着空气轻声道:"爹,您看,我没给苏家丢脸。"
回到青阳县署时,月上柳梢。
苏绾翻出案底那本伪造的账册,用朱笔在"冬衣捐银"处画了个圈。
她召来最信任的书吏阿福,低声道:"明日起,你见人就说...说我在州府查到了赵师爷私吞军饷的证据。"阿福眼睛瞪得溜圆,她却笑了:"真真假假,总得让有心人听见。"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苏绾望着案头跳动的烛火,将那封裴砚的密信小心收进檀木匣。
匣底压着父亲的《治政手札》,最后一页的字迹己有些模糊:"欲破沉疴,先引蛇出洞。"她指尖拂过纸页,嘴角扬起极淡的笑——这盘棋,才刚刚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