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青阳县署后巷结了层薄冰,苏绾踩着碎琼乱玉往自己的小院走,靴底与冰面摩擦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袖中还攥着那方裴砚的密信,指尖被冻得发木,可心里却烧着团火——赵元修在州府盘桓十年,贪墨的手早伸到了军饷上头,这把火,该烧到他脚边了。
"苏典史!"
前头转角处晃出个踉跄的身影,陈三郎裹着件油乎乎的棉袍,酒气混着冷风扑面而来。
他是县署里管仓库的杂役,平时最爱往西街酒肆钻,舌头比筛子还松。
苏绾脚步微顿,借着月光看见他腰间挂的酒葫芦,眼底飞快闪过算计。
"陈叔这是又去醉仙楼了?"她放软声音,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肩膀,"上个月您说小儿子要抓周,我托人从州城带了对银锁片,明儿您来我屋里取?"
陈三郎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苏典史说话可作数?"
"自然作数。"苏绾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腰间的酒葫芦,"就是...您可得替我守个小秘密。"她压低声音,"我前日在州府查账,竟翻出赵师爷私吞军饷的凭据,就收在我屋里檀木匣最底下。"
陈三郎的喉结动了动,酒气里混着浓重的好奇心:"真...真有这等事?"
"嘘——"苏绾指尖抵在唇上,余光瞥见街角闪过道黑影,像是赵元修养的暗桩,"您且当没听见,我明日就差人送御史台。"
等陈三郎哼着小调走远,苏绾望着他摇晃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冷笑。
这陈三郎好酒,每月要去醉仙楼七八回,赵元修的耳目早把那酒肆盯成了筛子——她要的,就是这醉话顺着酒气飘进赵元修耳朵里。
子时三刻,小院的窗纸被北风刮得簌簌响。
苏绾蜷在书房的藤椅里,听着外间传来瓦片轻响。
她垂眸盯着案头那盏豆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墙上投下的影子晃了晃——来了。
窗棂"吱呀"一声被撬开条缝,两道黑影像夜猫子似的钻进来,腰间短刀泛着冷光。
为首那人猫着腰摸到檀木匣前,正要动手,突然脚下一绊——苏绾早让人在桌脚和窗棂间系了根细麻绳,此刻被他这一扯,悬在梁上的铜铃"当啷"炸响。
"抓贼!"隔壁张婶的破锣嗓子率先吼起来,紧接着街坊的狗吠声、巡夜衙役的梆子声此起彼伏。
两个黑衣人脸色骤变,为首的抓起匣中账本就要跑,却被苏绾提前用浆糊粘在匣底,一扯之下"刺啦"撕成两半。
他慌乱中撞翻烛台,火舌舔上帐幔的瞬间,另一个黑衣人从怀里掉出块玉佩,"当"地砸在青砖上。
苏绾躲在屏风后,借着火光看清玉佩上的"赵"字——果真是赵元修常用的私印。
她攥紧袖口,听着黑衣人翻墙逃走时带落的瓦块,首到衙役的灯笼照亮院子,才扶着屏风走出来,弯腰捡起那块还带着体温的玉佩。
赵元修的动作比苏绾想得还快。
第二日晌午,林七浑身沾着草屑撞进县署,腰间铜铃叮铃哐啷响:"那药铺孙掌柜后巷来了两个泼皮,要烧他的账本!"他抹了把脸上的土,"我把其中一个敲晕了,现在捆在柴房。"
柴房里飘着潮湿的霉味,被捆在柱子上的汉子正抖如筛糠。
苏绾站在阴影里,指尖敲了敲案上的水火棍,棍身与木案相撞的脆响让汉子打了个寒颤:"说,谁派你来的?"
"赵...赵师爷。"汉子牙齿打战,"他说孙掌柜手里还有军饷账册,要烧干净。
每月十五夜里,赵师爷亲自来药铺后堂对账..."
苏绾的瞳孔微微收缩,她伸手扯下汉子腰间的号牌,"赵"字印记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院外传来衙役的吆喝声,她将玉佩和号牌一并收进袖中,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忽然笑了——赵元修以为她是饵,却不知从她放出风声那日起,这局里的每一步,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笼。
"备轿。"她对着门外喊,"去县令府。"
袖中玉佩撞着号牌,发出清越的脆响,像极了棋局落子的声音。
青阳县令府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苏绾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将玉佩轻轻搁在檀木案上,"赵"字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药材税银流向分析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交叠成网。
王伯安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断续的鼓点。
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县令盯着玉佩看了三刻钟,喉结动了动:"苏典史,赵师爷是周通判的人......"
"周通判的人?"苏绾忽然笑了,指尖划过分析表最后一页,"可这表里写得清楚,去年秋冬两季,青阳县药材税银本该入国库的三千两,有两千一百两经孙记药铺转去了州城府外的'福来米行'——而福来米行的东家,是赵师爷的表兄。"她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更轻,"今早衙门外己经围了二十多个药农,说孙掌柜收药材时压价三成,却拿着官银去填窟窿。
您说,要是让百姓知道县太爷护着贪墨他们血汗钱的人......"
王伯安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突然抓起玉佩塞进袖子,重重拍案:"查!
本县这就发签封了孙记药铺,提赵元修来问!"
苏绾走出县令府时,日头正往西边沉。
西街的老槐树下,几个衙役正往墙上贴告示,墨迹未干的"赵元修"三个字被风掀起一角,立刻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老天爷,原来咱们交的税银都进了师爷的腰包!"卖草药的张婶抹着眼泪,"我家那三亩丹参,孙掌柜才给五文钱一斤......"
"上个月我儿子被抓壮丁,赵师爷说交二十两就能免役,敢情是拿这钱填自己的窟窿!"挑着菜担的李二牛攥紧拳头,"县太爷要是不彻查,咱们就去州府喊冤!"
人声鼎沸里,苏绾望着告示被越围越紧的人群,指尖轻轻掐进掌心。
她要的就是这把火——百姓的唾沫星子,比刀枪更能戳穿赵元修的护身符。
赵元修的反击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第二日卯时,林七的铜铃就在县署后窗摇得山响。
"那老匹夫派了个叫李三的去州府,"林七抹了把脸上的泥,发梢还沾着草屑,"我跟着他绕了七道巷子,进了城南破庙后的青瓦院。
您猜怎么着?"他从怀里掏出半页账册,边缘还沾着霉斑,"那院里堆了半屋子税册副本,最上面这本写着'青阳县三年秋税',可数字跟咱们县库的完全对不上!"
苏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抓起案上的朱笔在地图上圈出青瓦院位置,"带二十个衙役,即刻封院!"转身又对书吏道,"快派人去州城,找裴御史调监察司的人来——赵元修敢藏这些,必然想着万一东窗事发就烧证据!"
青瓦院的门被撞开时,李三正抱着个铜匣往灶膛里塞。
苏绾眼尖地看见匣缝里露出半张纸,抢步上前按住他手腕:"烧?
晚了。"
监察司的差役随后涌进来,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当那一摞摞盖着州府大印的税册被搬出来时,苏绾的指尖在某本册子上顿住——末页批注里,"周知远"三个字力透纸背,正是州府通判的亲笔。
"周...周知远?"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耳中嗡鸣如雷。
十年前的雪夜突然浮现在眼前:姐姐苏瑶跪在刑堂外,哭着求审案官看在父亲曾与周知远同科的份上通融,却被衙役拖走时撞在石阶上,头破血流的模样与此刻账册上的墨迹重叠。
"姐,"她攥紧账册,指节发白,"当年你说'是我眼瞎信了周大人',原来这根线,在你被流放前就己经埋好了。"
暮色漫进院子时,裴砚带着监察司的人匆匆赶来。
他望着满地狼藉的账册,又看了看苏绾泛白的指尖,欲言又止。
苏绾却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轻得像叹息:"裴大人,我想去孙记药铺看看。"
"这么晚?"裴砚皱眉。
"小珩这两日总说喝了药更难受,"苏绾摸出怀里的药包,里面的药材颜色发暗,"孙掌柜的药,该查查了。"
月光爬上青瓦时,苏绾站在药铺后巷的墙根下。
她望着窗纸后摇晃的灯影,摸出腰间的短刀挑开墙缝里的砖——十年前她教弟弟背《汤头歌诀》时藏的那截粉笔还在,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阿姐等我"。
"阿珩,"她对着月光轻声说,"等阿姐查清这药铺的事,咱们就再也不用喝苦药了。"
墙内传来药碾子的响动,苏绾的身影融进夜色里,像一片随时会落进漩涡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