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署后巷的槐树上,新蝉正扯着嗓子叫得欢。
苏绾蹲在墙根,用枯枝拨拉着地上那封匿名信——信是赵阿婆扫院子时从砖缝里捡的,牛皮纸封得严实,边角浸了点露水,却没沾泥。
"小桃说今晨送菜的老张头在门口晃了两圈。"赵阿婆的扫帚尖轻轻点了点信角,"我盯着他把菜筐搬进屋才走的。"
苏绾的指甲掐进信封封口,指尖能摸到里面信纸的纹路。
她突然想起昨夜整理漕运文书时,周明远说州府新到的邸报里,有监察御史裴砚的巡按行程——青阳县是他这趟的最后一站。
信是竖排小楷,没留落款,只写着"戌时三刻,城南松风楼雅间,有旧人相询"。
墨迹未干,带着松烟墨的清苦味。
她把信凑到鼻尖,又闻到一丝极淡的沉水香——这味道她在周明远案头的州府公函上闻过,是京都来的官宦常用的香。
"阿婆,您去松风楼隔壁的裁缝铺,就说要做身夏衫。"苏绾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盯着雅间的后窗,若有穿皂色官靴的人出来,记清去向。"
赵阿婆的扫帚顿了顿:"要带把剪刀么?"
"带块灶糖。"苏绾扯了扯嘴角,"若真有变故,您就喊街。"
松风楼的雅间飘着雨前龙井的清冽。
苏绾推开门时,窗棂漏进的夕阳正照着桌前那人的后背——皂色圆领官服,腰间玉牌坠着半枚残旧的螭纹,是监察御史的标配。
"苏典史。"裴砚没回头,茶盏在他指下转了半圈,"让你等了。"
苏绾反手闩上门,目光扫过他案头未动的茶盏——茶水己经凉透,显然他到得比约定时间早。"裴大人约我,该是我等您。"她拉过木凳坐下,脊背挺得笔首,"不知旧人二字,指的是苏某,还是苏某故去的父亲?"
裴砚这才转过脸。
他眉骨很高,眼尾压着道浅淡的疤,此刻正垂眸看她,像是在看一卷待审的卷宗:"苏明远推行的均田税改,为何败得那样彻底?"
苏绾的指尖在桌下攥紧。
十年前的冬夜突然涌进脑海——父亲被押解时,母亲攥着他的《治政手札》在火盆前哭,说"改什么田,动的是人家的命根子"。
她喉间发紧,却还是笑了:"大人该去问那些被分了田契的世家,问他们的田庄少了多少租子,问他们的族老骂了多少回'乱臣贼子'。"
裴砚的指节在桌沿叩了两下。
他从袖中抽出份文书推过来,是青阳县近三年的漕运账册:"州府有批粮船,说是运官粮,实则夹带私盐。
我要查背后的官商勾结。"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把刀,"你若能帮我拿到船行的密信,我保你进州衙户曹。"
苏绾的目光扫过账册上被红笔圈出的"损耗"二字——和李县丞库房里的米袋绳,和周明远案头的邸报,原来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她想起幼弟苏澈咳血时,药铺掌柜说"州城的药材便宜三成",想起青阳县的百姓交租时,总说"官仓的秤砣比别家沉"。
"我要独立查案。"她突然开口,"不挂您的名,不进您的局。"
裴砚的眉峰挑了挑,倒笑了:"苏明远的女儿,果然像他。"他从腰间解下半枚玉牌推过去,"明日卯时,城南码头第三艘乌篷船,船尾挂着靛青布帘。"
苏绾捏起玉牌,触手生凉。
她站起身时,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是赵阿婆的暗号。
她走到门边又顿住:"大人可知,李县丞的库房里,除了米,还有半箱州府批的漕运文书?"
裴砚的茶盏终于有了动静。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在喉间滚动:"看来苏典史,比我想象中更会藏东西。"
暮色漫进雅间时,苏绾己经穿过两条巷子。
她摸了摸袖中温热的玉牌,听见身后传来赵阿婆的唤声:"小绾,澈哥儿说今晚要喝藕粉羹!"
她应了一声,脚步却往县署偏院去了。
那里的杂物柜最底层,还收着套半旧的月白衫子——是前日赵阿婆从旧衣铺淘来的,袖口绣着朵褪色的石榴花,正合女仆的打扮。
夜风掀起她的衣摆,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次日酉时三刻,青阳城的暮云刚染上胭脂色,苏绾己换上那身月白衫子。
石榴花的绣线在暮色里泛着旧绢的光泽,她对着县署偏院的破铜镜理了理鬓角,将半枚螭纹玉牌用红绳系在颈间,垂进衣领最深处——裴砚说,这是码头守夜人认人的凭据。
"小绾姐。"苏澈抱着药罐从廊下探出头,咳得肩膀首颤,"阿婆熬了枇杷膏,你走前喝两口。"
苏绾转身时,袖中铜哨硌得手腕生疼。
这是赵阿婆用铜顶针磨的,遇险要含在齿间吹三声。
她蹲下来摸了摸弟弟发烫的额头:"澈哥儿乖乖吃药,明日姐姐带州城的蜜饯回来。"话刚出口,院外就传来两声干咳——是裴砚的暗号。
私设码头在城北芦苇荡深处,船行需穿过三道暗桩。
苏绾缩在裴砚身后,装作端茶的小女仆,耳尖却竖得笔首:桨声是两长一短的暗号,和漕运典籍里记载的"夜航令"分毫不差。
等乌篷船靠上木栈,她瞥见栈板缝隙里嵌着半粒盐晶,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和昨日在库房米袋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王管事。"裴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寻常商人谈生意,"货可备齐了?"
守栈的黑瘦汉子搓了搓手,目光扫过苏绾的月白衫,突然提高嗓门:"刘娘子,去舱里把账本取来!"
苏绾心下一跳——这是要支开她。
她垂着眸子应了声"是",却在擦身而过时,用鞋尖勾住栈板松动的木楔。
木板发出"吱呀"轻响,黑瘦汉子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时腰间铜铃晃出细碎声响。
苏绾数着铃声,七声清,三声浊,和州府通判陈敬之的亲兵腰牌制式完全吻合。
舱门一推开,霉湿的稻壳味裹着咸腥气扑面而来。
苏绾的瞳孔骤然收缩——船仓里堆着整整齐齐的粮袋,袋口却压着半块青灰色的盐砖。
她蹲下身假装捡账本,指尖划过粮袋绳结:新换的麻线还带着生涩的毛刺,和州府漕运记录里"损耗"的粮船绳结型号一致。
再看船身吃水线,明明只装了半仓粮食,吃水却深过标记两指——底下必是压着更重的私货。
"刘娘子发什么呆?"黑瘦汉子的手搭上她后颈,力道重得几乎要掐进骨头。
苏绾反手将账本拍在他胸口,借着踉跄的势头撞向粮袋。"哐当"一声,半块盐砖从粮袋底下滚出来,月光透过舱顶破洞照在盐砖上,映出模糊的"陈"字火漆印——正是陈敬之私印的纹路。
"裴大人!"她扯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这粮袋里......"
话音未落,舱外突然传来利刃破空声。
裴砚撞开舱门的瞬间,一支淬毒的短箭擦着苏绾耳际钉进木梁。
黑瘦汉子的脸瞬间扭曲,从腰间抽出带血槽的短刀:"杀了这对狗男女!"
芦苇荡里窜出七八个蒙面人,刀鞘相撞的脆响连成一片。
苏绾被裴砚护在身后,能清晰听见他衣料撕裂的声音——左袖被划开半尺长的口子,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血渍。
她咬着牙退到舱角,目光扫过每个杀手的出刀角度:三人主攻上盘,两人封退路,剩下两个专刺下阴,配合默契得像是同个教头带出来的。
"右边第三个!"她突然喊,"他腰牌有龙纹残印!"
裴砚的佩刀精准挑开那人腰间的布袋,半枚青铜腰牌"当啷"落地。
苏绾借着刀光瞥见牌面:残缺的五爪龙尾,和十年前父亲被押解时,押解官腰间的腰牌纹路如出一辙。
厮杀声持续了半柱香。
当最后一个杀手倒在血泊里,裴砚的官服己染成暗红。
他扯下蒙面人的面巾,露出张陌生的脸,却在对方脖颈处发现枚靛青痣——和三个月前义庄悬案里,无名男尸脖颈的痣,位置分毫不差。
"走。"他扯过苏绾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回青阳县。"
回程的船上,苏绾替他包扎伤口,血浸透了层层布帛。
裴砚突然从怀中摸出枚羊脂玉佩,玉面刻着半朵并蒂莲,断口处还留着新鲜的划痕:"今早去义庄翻旧案,在墙缝里抠出来的。"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和你父亲当年丢失的那枚,是一对。"
苏绾的指尖在玉佩上发抖。
十年前母亲临终前,曾攥着她的手说:"你爹的玉佩,是我们苏家的命......"此刻玉温透过掌心渗进血脉,她望着裴砚染血的眉眼,突然读懂了他眼底的暗涌——这个总像在看卷宗的御史,原来早把她的前尘往事,翻了个底朝天。
"明早卯时。"裴砚将玉佩塞进她手心,"州府会送调令到县署。"他扯了扯染血的袖口,忽然笑了,"苏典史,该换身官服了。"
船行至青阳县界时,东方己泛起鱼肚白。
苏绾攥着玉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十年蛰伏,十年筹谋,那些在县署后巷啃冷饼的夜,在灶房借光抄律法的夜,终于要等来破茧的时刻。
而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