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天刚亮就攥着苏澈咳在帕子上的血渍去了医馆。
老大夫捏着脉象的手越收越紧,最后"啪"地甩开脉枕:"肺络都损了!
小郎这咳疾怕是拖了半年不止,寻常止咳药压不住,倒像......"他突然闭了嘴,目光扫过桌上那堆苏澈吃剩的药渣。
苏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些被碾碎的药材里,混着几截颜色发乌的参须——正是昨日她从弟弟药碗底捞出来的紫心参。
"紫心参主润肺,可这参须颜色发暗,纹路粗乱。"老大夫用镊子拨了拨,"分明是年头不够的野参,拿硫磺熏过充老参卖。
长期吃这种药......"他没再说下去,只重重叹了口气。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弟弟咳得蜷成虾米的模样,想起药铺里两个伙计的私语——原来不是受了凉,是有人拿烂药材往她弟弟嘴里喂!
"劳烦大夫开个固本的方子。"她声音平稳得像深潭,"另外,这紫心参是青阳城哪家药铺出的?"
老大夫翻出药单,最下方盖着枚模糊的朱印:"济世堂。"
日头爬过青瓦时,苏绾站在了济世堂门口。
门楣上的木牌被风吹得吱呀响,门内飘出的药香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她理了理腰间的典史牌,跨进门去。
"孙掌柜在吗?"她敲了敲柜台,"县署要核今年的药材采购账,张县令说让我来对一对。"
后堂转出个矮胖男人,额角挂着汗:"苏典史?
快请坐!"孙掌柜擦了擦柜台,目光却总往里间的账房飘,"小的这就拿账本......"
苏绾眼尖地瞥见他擦柜台的手在抖。
她跟着走进账房,看他从柜顶抱下三大本账册,封皮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
"县署每月采买也就三十两上下。"她翻着前两本,声音里带着点疑惑,"怎么第三本......"
话音未落,她的指尖顿住了。
第三本账册的记录从三个月前开始,每笔采购金额都翻了十倍:"紫心参五斤,银一百二十两""川贝十斤,银一百八十两",最下面的收款人栏里,清一色盖着"昌隆记"的印——这商号她从未在县署文书里见过。
更让她寒毛倒竖的是,这些金额与上个月她查税时发现的"意外损耗"税银数字,竟分毫不差。
"孙掌柜。"她合上账册,抬头时眼尾微挑,"这昌隆记是哪家?
我怎么没听说过?"
孙掌柜的胖脸瞬间煞白,额角的汗珠子成串往下掉:"苏典史,这......这是上头的意思!
小的就是个跑腿的,真不知道......"他突然竖起耳朵,"外头有人喊我!"转身就要往门外钻。
苏绾手疾眼快扣住他手腕。
那手腕软得像团面,却在她掌心剧烈颤抖:"孙掌柜急什么?
我不过问两句话。"她的拇指轻轻压在他腕间的寸关尺上——这是父亲教她的,人紧张时脉搏会乱。
果然,孙掌柜的脉搏跳得像擂鼓:"真、真不能说!
前儿有位爷来......"他猛地咬住舌头,额角的汗全渗进衣领里。
苏绾松开手。
她瞥见账房窗边堆着半袋未拆的紫心参,参须颜色与弟弟药渣里的一般乌暗。
趁孙掌柜转身擦汗的工夫,她迅速抽出账册中夹着的那张"昌隆记"收款单,团成小团塞进袖中。
"那便不耽搁孙掌柜了。"她笑得温和,"改日县署要补采冬药,再找你核对。"
走出济世堂时,日头正毒。
苏绾站在街角的槐树下,摸了摸袖中那张皱巴巴的纸。
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远处的酒旗"哗啦"作响,她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是济世堂的门闩落了。
"苏典史好兴致。"
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绾转身,见个穿青布短打的男人倚着墙,腰间别着柄没鞘的短刀,正是上个月她在街头救过的游侠林七。
"林兄弟怎么在这儿?"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
林七踢开脚边的石子:"方才见济世堂的伙计往后院跑,边跑边说'那女典史不好糊弄'。"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昌隆记的人夜里常来,带着黑布蒙脸的。
孙掌柜那胆小鬼,怕是被人拿住了把柄。"
苏绾的指尖在袖中攥紧那张纸。
她望着济世堂紧闭的后门,看见门楣上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摇晃,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极了昨夜弟弟咳到气促时,床头铜炉盖震动的声音。
"谢林兄弟提醒。"她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若今夜有人进济世堂......"
"我守着。"林七拍了拍短刀,"但苏典史最好别信这药铺的月光。"
暮色漫上屋檐时,苏绾蹲在旧宅的梅树下,看弟弟把最后一口药粥喝完。
少年的脸比早晨更白,却还笑着把空碗递给她:"阿姐,我今日没咳血。"
苏绾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
她替他掖好被角,看月光爬上窗棂,把窗纸染成青白色。
后半夜,她翻出箱底的旧布衣,将短刀藏进靴筒。
镜中映出她束起的发丝,没有典史牌的腰间轻得像片云。
济世堂的后墙爬满了青苔。
她踩着墙根的碎砖,听见院里的老狗突然发出低吠。
月光被云遮住的刹那,她翻上墙头,看见账房的窗户透出一线微光——有人在里面翻找什么。
而她袖中的那张"昌隆记"收款单,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她的手腕。
苏绾的指尖刚触到账房木柜的铜锁,后巷的青石板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那不是巡夜更夫拖沓的鞋声,是皮靴底碾过碎石的脆响,带着刻意压低的急促。
窗纸上的月光被乌云啃去大半,她借着这点朦胧的暗,反手将短刀攥得更紧。
父亲教过她,公门里的贼最会装鬼,可鬼不会穿带铁掌的皮靴。
"找那女典史的东西,烧干净!"
男声从门外撞进来,带着刀鞘磕门框的闷响。
苏绾迅速矮身钻进木柜与墙壁的缝隙,喉间泛起铁锈味——方才转身时,后颈擦过墙皮的碎砖,血珠正顺着衣领往下爬。
门闩"咔"地断裂。
七个黑衣人鱼贯而入,为首者举着火折子,火星子在账房里炸开一片昏黄。
苏绾盯着那团光,看见他们腰间的刀穗在晃动——是青阳城黑市才有的缠丝纹,赵元修的门客最爱用这种招摇的装饰。
"柜顶那本!"有人指向她方才翻过半的账册。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三个月前的采购记录,昌隆记的印还在最后一页洇着墨。
为首者抽出短刀,刀尖挑起账册封皮。
苏绾的心跳声盖过了自己的呼吸。
她数着他们的脚步声:左三步,右两步,离她藏身的缝隙只剩半尺。
"等等。"为首者突然停住,刀尖抵住地面,"这味儿..."
苏绾闻见了——是她方才翻找时碰倒的药罐,野参的霉味混着她后颈渗出的血,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出腥甜。
刀尖"刺啦"一声划开柜前的布帘。
苏绾在刀刃劈下的刹那撞开木窗。
朽烂的窗棂"轰"地砸向地面,她借着力道翻上屋檐,瓦片在脚下碎成星子。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喝骂,有刀风擦着她耳尖掠过,在砖墙上凿出个拳头大的洞。
"别让她跑了!"为首者的声音像淬了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阳城的巷道在月光下织成蛛网。
苏绾踩着瓦当狂奔,发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发丝糊了一脸血。
她记得三个月前查税时走过的路:左边第三户是屠户家,狗窝在墙根;右边第七块青石板是空的,能藏半块砖。
可此刻那些熟悉的标记全成了催命符——黑衣人踩瓦的动静比她还轻,刀光在身后追得她影子都发颤。
"苏典史!"
破空声从头顶压下来。
苏绾本能地蜷身翻滚,一柄短刀"噗"地插进她方才的位置,刀柄还在震动。
她撑着墙根站起,这才发现自己的靴底早被瓦片划穿,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往死里追!"为首者的声音近在咫尺,"赵爷说了,她知道的太多——"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银白的剑光从斜刺里劈来,将为首者的刀挑飞丈外。
苏绾借着月光看清来者:青布短打束着皂色发带,腰间短刀换成了青锋剑,正是林七。
他反手一剑削断追上来的黑衣人手腕,血珠溅在瓦当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跑!"林七头也不回地吼,剑穗在夜风里猎猎翻卷,"去西巷老槐树!"
苏绾没敢回头。
她跌跌撞撞往下冲,耳后全是金属相击的脆响。
首到撞进老槐树的阴影里,她才敢扶着树干喘气——身后的打斗声渐弱,只余林七低喝的"滚",和重物坠地的闷响。
"走。"林七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他单臂捞起她,足尖点着屋脊疾驰,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苏绾贴在他背上,闻见血腥气混着松脂味——是他剑上涂的防感染药,和她救他时用的一模一样。
旧宅的门闩刚落下,林七便松开手退到门边。
他的短打前襟裂了道口子,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他们追了我半条街,应该没跟来。"
苏绾扯下腰间的丝帕扔过去:"伤得重吗?"
"皮外伤。"林七随意裹了两下,"倒是你,怎么偏挑今晚去?
孙掌柜下午被赵元修的人提走了,我在茶棚听他们说'那女典史查得太狠'。"他突然眯起眼,"方才那为首的,是赵元修养的暗卫头目'铁爪',出了名的不留活口。"
苏绾的手指在袖中攥紧那张收款单。
她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灯,橘黄的光映在纸上,昌隆记的印下,隐约能看见半枚压着的私章——是赵元修最爱的九叠篆,"元"字的最后一笔勾得像把刀。
"赵元修..."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喉间泛起苦杏仁味。
三个月前税银案里,知府总说"按赵师爷的意思办";上个月漕运改道,也是赵元修执笔写的"便民策"。
原来那些"意外损耗"的税银,早顺着昌隆记的账,流进了他的私囊。
"苏典史?"林七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抬头,见他正盯着自己后颈的伤:"我去煎点金疮药。"
"不必。"苏绾扯过床幔的布条,三两下缠住伤口,"你该走了。
赵元修的人认得出你,留久了不安全。"
林七没反驳。
他走到窗边又顿住:"那药铺的账册...我今晚翻了后院的灰堆,他们烧了半本。"他扔来个纸团,"但这页被我抢出来了,是昌隆记和知府衙门的对账单。"
苏绾展开纸团,入目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最底下一行写着:"付苏明远旧部安置银——叁佰两"。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那是父亲当年推行均田制时,安置失地农户的钱。
原来父亲被构陷通敌的罪名,竟和这堆烂账有关?
"林七。"她抬头时,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明日卯时,我要青阳城所有昌隆记的货单。"
林七冲她抱了抱拳,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苏绾吹灭油灯,月光重新爬上窗棂。
她摸出袖中的收款单,借着月光将上面的数字、印鉴、日期一一记在心里。
父亲说过,最好的账册不在纸上,在脑子里。
等天一亮,她要把这些碎片拼起来,拼成一把刺向赵元修的刀。
后半夜,苏澈在里屋轻声咳嗽。
苏绾摸黑走进卧室,替弟弟掖好被角。
少年的额头还烧得滚烫,可呼吸己经平稳。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所有数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赵元修,昌隆记,税银,父亲的旧案...这些线头正缠成一张网,而她要做那收网的人。
晨鸡刚叫头遍,苏绾便翻出父亲留下的《治政手札》。
她蘸着墨在信笺上写下第一行字:"三月初七,济世堂采购紫心参五斤,银一百二十两,收款方昌隆记,经手人赵元修..."
墨迹未干,她又将纸页揉成碎末。
真正的账图,己经刻进了她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