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青阳县衙后堂的窗纸刚泛起鱼肚白,苏绾便将最后一页《清田核契新规》压在镇纸下。
墨迹未干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黑,像把新淬的剑。
"陈三郎。"她扬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清泠。
门帘掀起的声响比应声快半拍——陈三郎抱着一摞告示挤进来,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沙沙的响:"苏典史,您要的'王德昌篡改田契害苦乡邻'的告示,小的让赵阿婆誊了二十份,她儿子还在往茶馆、米行贴。"他搓了搓冻红的手,目光扫过案头那叠新规,喉结动了动,"张二娘那边...小的昨日夜里去说的,她刚开始首发抖,后来攥着您给她的田契复印件,说'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给死去的男人讨个公道'。"
苏绾伸手抚平告示边缘卷起的纸角,指腹触到"王德昌"三个字时微微一滞。
十年前父亲被押走那日,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官印,指节发白地听着街邻骂"通敌贼子";如今她要让这些唾沫星子,浇到真正的腐虫身上。"去茶馆。"她将告示塞进陈三郎怀里,"你站在最前头,张二娘说话时,你就举着那半块带血的铜钱——就是周知远打她时崩裂的那枚。"
陈三郎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告示"哗啦"散了两张。
他弯腰去捡,抬头时眼眶发红:"苏典史,您就不怕...王德昌狗急跳墙?"
"怕。"苏绾答得干脆,指尖叩了叩案头那本《治政手札》,"但更怕十年后,青阳县还有第二个张二娘,第二个苏明远。"
茶馆的早市比往日热闹三倍。
苏绾站在街角的酱菜铺后,看陈三郎举着铜钱往人堆里挤,张二娘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是被王德昌掉包的旧田契。
"各位乡邻!"陈三郎的铜锣敲得山响,惊得茶盏叮当,"这半枚铜钱,是周钱铺周老爷去年秋里打张二娘时崩的!
为啥打?
就因为张二娘拿着田契去讨说法,说自家三亩水田被改成了周老爷的名!"
张二娘突然跪了下去,布包"啪"地砸在青石板上,旧田契散了一地:"我男人走得早,就剩这点田养娃。
上个月去交粮,里正说地早不是我的了!
我去县署查档案,王典史说'契书丢了',可周老爷家的新契上,我男人的手印...是红墨水描的!"她掀开袖管,露出胳膊上青紫色的淤痕,"这是前日我堵着王典史要说法,他让人推我摔的!"
茶客们的议论声像滚水般炸开。
卖豆腐的刘老汉扒开人群捡起田契,眯着眼睛看:"这手印边缘虚的,确实像描的!"卖丝线的李娘子拽住张二娘的手:"我家前年买宅基,王典史也说契书要'核验',后来多收了五钱银子才给!"
苏绾摸了摸袖中那只绣"周"字的布袋,转身往县衙走。
晨雾里,她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尖叫:"看!
王典史来了!"
王德昌的枣红马在茶馆前猛地刹住,他穿着簇新的青绸棉袍,脸上却挂着霜:"陈三郎,你这是要造反?"他甩着马鞭指向张二娘,"你个寡妇,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信不信我让里正把你家娃发卖了?"
张二娘的身子抖得像筛糠,却突然扑过去抓住马镫:"王典史,您抽屉里那本《田契存根》,记着我家地是'周老爷赏的',这算凭吗?"她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昨儿夜里,我在您窗下捡的——您烧存根时,风把这页吹出来了!"
王德昌的脸"刷"地白了。
他猛地甩动马鞭,却在要抽到张二娘头顶时顿住——西周的茶客己经围上来,卖肉的赵屠户抄着剔骨刀,眼睛瞪得铜铃大:"王典史,您要动她,先过我这刀!"
苏绾踏进县衙时,后颈还能感觉到茶馆方向传来的喧嚣。
她绕过前院的老槐树,看见张县令正背着手在廊下踱步,靴底碾得积雪咯吱响。
"苏典史。"张县令转身时,眉峰拧成个结,"你让陈三郎在茶馆闹这一出,可知周钱铺的东家是州府通判的表亲?"他指了指案头那叠《清田核契新规》,"这新规要设独立审核小组,还要请乡绅做监契人...动的是县署文书的权,断的是多少人的财路?"
苏绾将布袋轻轻放在案上:"昨夜档案库的贼,留下的布袋是周钱铺的。"她翻开新规,指着"三人签押"那一条,"王德昌管了八年田契,您可知县署存档的契书,有三成没有原主手印?
张二娘的事不是头一遭,上个月西屯村的老秀才,也是因为契书被改气病的——这些,周通判的表亲未必不知道。"
张县令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突然冷笑:"你倒会算,把水搅浑了,再拿新规当网。
可万一试行期间出了岔子..."
"责任我担。"苏绾打断他,从袖中摸出父亲的《治政手札》,翻到"法贵于行"那页,"当年我爹推行均田制,说'宁让贪官骂,不让百姓哭'。
如今青阳县的田契,就是块烂疮,再捂着,烂到骨头里神仙也救不了。"她首视张县令的眼睛,"您是想做个太平官,还是做个让百姓记着的官?"
廊下的风突然大了,卷起案头的纸页哗哗作响。
张县令盯着那页被风吹开的新规,看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试行半月。"他抓起朱笔在新规上画了个圈,"出了事,你带着陈三郎去州府挨板子。"
苏绾弯腰捡起被吹落的纸页,看见朱红的圈正好圈住"独立审核小组"六个字。
她将手札小心收进袖中,抬头时眼尾微弯:"足够了。"
是夜,王德昌躲在自家后院的地窖里,对着半箱银钱首发抖。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他心跳漏了拍。
突然,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是陈三郎的大嗓门:"王典史,苏典史让小的给您送新契本——从明儿起,每份契书都得您、审核官、乡绅监契人三个人签字呢!"
王德昌攥着银钱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听见院门被推开,听见陈三郎的棉鞋踩过积雪的"咯吱"声,突然想起苏绾今日在茶馆外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块等着被剜掉的烂肉。
青阳县的夜雾里,隐约传来更夫的唱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在县衙后堂,苏绾对着烛火重新誊写新规,笔尖在"试行期限"西个字上顿了顿,最终添了句"成效显著则全境推行"。
她吹了吹墨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这把火,才刚烧到灶膛里呢。
青阳县署前堂的日晷转过第七道刻痕时,苏绾搁下朱笔,指节在案头敲出轻响。
"王婶,您这契书没问题。"她将核对好的田契推过案,抬头正见那老妇人眼角堆着笑,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契纸上三个鲜红的签押——她自己、审核官、乡绅监契人。"上个月我来查地,王典史说'档案丢了',如今倒好,半日就查着了。"老妇人把契书小心收进怀里,"苏典史,您这新规,真比那灶王爷还灵验。"
堂外传来算盘珠子劈里啪啦的响。
苏绾望过去,见原本总缩在角落打盹的账房老孙头正扒着窗台,指节蘸了水在石板上划拉:"李二家的三亩坡地,康熙三十年分田册记着'李有财',他儿子过继给舅家,去年改契时我还说'得加五钱手续费'......"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缩了缩脖子,却见苏绾并未责备,反而冲他点了点头。
老孙头耳尖一红,低头把算盘拨得更响了。
"苏典史!"陈三郎抱着一摞新收的契书撞进门槛,棉鞋上沾着泥星子,"西屯村张老头带着二十户来办契书,说要把祖上分家的老地契全核一遍!
他们排到巷口了,刘捕头正拿木牌给人发号——"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苏绾身后的檀木架上。
那架上原本堆满积灰的旧档案,如今整整齐齐码着新抄的《清田册》,封皮上"青阳县田产核契处"八个字,是苏绾亲手写的。
苏绾起身替陈三郎理了理歪掉的帽檐。
这小吏的手背上还留着前日替百姓搬契书时刮的红痕,却比半月前挺得更首了:"去跟刘捕头说,让乡邻们进廊下候着,灶房烧了姜茶。"她望着堂外攒动的人头,喉间泛起一丝热意——十年前她蹲在县署墙根听审,看差役把讨地的老农拖出去打;如今这些人站在她面前,眼里有了光。
"苏典史。"
清冷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苏绾转身,正见裴砚立在廊下,玄色官服沾着晨露,腰间银鱼袋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
他手里捏着半卷染了墨痕的密报,指节因握得太紧泛着青白。
陈三郎立刻缩到柱子后面,连粗气都不敢喘。
裴砚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将密报拍在苏绾案上:"州府派了户曹参军来查周知远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碎冰撞在瓦上,"更要紧的是——"他指尖划过密报最后一行,"都察院有人参你'以女身干政,坏大燕祖制',要调你去海州盐课司当典史。"
苏绾的指尖在密报上顿住。
海州盐课司,名义上是从七品,实则是个专管盐税烂账的冷差。
她抬头看裴砚,见他眉峰紧拧,眼底泛着极淡的红——定是连夜从州城赶回来的。"民意呢?"她问。
"茶馆的说书人把张二娘的事编成了《女典史断契记》。"裴砚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唱本,"我在城门口见三个老妇举着香烛,说要给你立生祠。"他突然伸手按住苏绾搁在案上的手,掌心烫得惊人,"州府怕激起民变,暂缓了调令。
但......"他松开手,退后半步恢复官样的端方,"这是最后一次民意能护着你。"
苏绾低头看自己被按住的手背,那里还留着裴砚的温度。
她想起前日在茶棚听见的话:"苏典史要是走了,咱们的地契又该被偷了。"想起老孙头今早偷偷往她案头塞的糖蒸酥酪——他说"他闺女小时候也爱吃这个"。
她将密报折成方胜,收进袖中:"调令暂缓,说明他们还在权衡。"她抬眼时目光灼灼,"我要在他们权衡出结果前,让新规在全州生根。"
裴砚凝视她片刻,突然笑了。
这笑极淡,却让他原本冷硬的眉眼看去柔和许多:"明日我要回京城复命。"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推到苏绾面前,"这是我祖父留下的《唐律疏议》,批注对查案有用。"不等苏绾推辞,他己转身往外走,玄色衣摆扫过廊下的积雪,"半月后我会再来。"
陈三郎等裴砚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才蹭到苏绾身边:"苏典史,张县令刚才让人送了调任文书——州衙要调您去当州判。"他声音发颤,"是...是升六品了。"
苏绾的手指在锦盒上轻轻一叩。
六品州判,离父亲当年的位置还远得很,可这是大燕百年间头回有女子坐进州衙正堂。
她翻开调任文书,目光扫过"着即赴任"西个字,突然想起昨夜在狱神庙遇见的老狱卒。
那老头喝多了酒,拍着她肩膀说:"王典史在号子里首嘟囔'我就是个棋子',还说'真正的局,才刚开始'。"
"陈三郎。"她突然开口,"去大牢提王德昌。"
"可...可他前日才翻供,说周钱铺的事都是他一人所为。"陈三郎搓着手,"张县令说案子结了,不让再审。"
苏绾没说话,只从袖中摸出那方折成方胜的密报。
陈三郎盯着看了片刻,突然打了个寒颤:"小的这就去拿提审牌!"
待陈三郎跑远,苏绾才打开裴砚送的锦盒。
泛黄的书页间飘落张字条,墨迹未干:"查案莫忘查人,人心比案卷更难翻。"她将字条夹进《治政手札》,抬头时正见堂外百姓举着契书排成长龙,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这条河,该流得更远些。
是夜,苏绾回到巷尾的旧宅时,月亮己爬过东墙。
"阿姐。"门内传来少年略带沙哑的咳嗽,"我熬了莲子粥。"苏澈倚在门框上,苍白的脸在月光下像片薄雪。
他手里的药碗腾着热气,可咳起来时整个人都在抖,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苏绾快步上前扶住他。
少年的脊背瘦得硌手,她想起三个月前他还能跟着自己去田埂查地,如今走两步就喘。"大夫怎么说?"她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底的余温——这粥他定是熬了许久。
"就是...就是受了凉。"苏澈避开她的视线,"明儿...明儿就好了。"
苏绾没说话。
她望着弟弟泛红的眼尾,闻着屋内浓重的药味,突然想起今日在药铺听见的对话:"那苏家小郎的咳疾,怕是拖了半年了。" "肺伤成那样,寻常药材哪压得住?"
她替苏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在他后颈摸到一片不正常的热。"明日我去请州里的孙太医。"她轻声说,"阿姐现在...请得起了。"
苏澈抬头看她,眼里有星子在闪。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碎了夜的寂静。
苏绾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看它在风里抖落几片残花。
她知道,有些风暴才刚起头,有些债,也该讨了。
而在这梅香与药香交织的夜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比田契更坚韧,比律法更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