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的烛火被穿堂风掀得忽明忽暗,苏绾将最后一本卷宗合上时,窗纸己泛起鱼肚白。
陈三郎蹲在炭盆边添了块松炭,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眼眶下的青黑更重。
自昨夜搬来二十余本旧档,这位总把钥匙串摇得叮当响的小吏就没敢坐下——苏典史翻卷的速度快得惊人,指尖扫过纸页的声响像急雨打瓦,偶尔停住时,笔尖在竹笺上划拉的动静又细得像春蚕嚼叶。
此刻他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批注,喉咙动了动:"苏典史,您...歇会儿吧?"
苏绾揉了揉发酸的眉心,目光落在最上面那本《青阳县田产变更录·永熙九年》上。
封皮因反复翻阅磨得起了毛边,内页却簇新——王德昌的字迹在"经办人"栏里歪歪扭扭,和昨日公堂上那通借据的抖笔如出一辙。
她翻到永熙十年那卷,指尖突然顿住:"陈三郎,去把去年丈量官田的底册取来。"
"哎!"小吏麻溜起身,钥匙串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响。
他跑回来时额角沾着灰,将泛黄的绢帛铺在苏绾手边。
两相对照,永熙十年那场"农户自愿退田换银"的记录里,退田户的姓名竟与去年官田新增的佃户名单完全重合。
而每笔交易的中间方,都是同一家"福来牙行"——正是周钱铺的东家周掌柜常去的茶楼后巷铺子。
"好个连环套。"苏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父亲手札里"温水煮蛙"西个字突然浮现在眼前:先诱农户用田契抵押借银,再伪造借据逼卖地,最后通过牙行转卖给官田,税赋却仍算在原农户头上。
王德昌经手的三十七起案件,竟全是这套手法,时间跨度从永熙八年到如今,每笔交易都夹着州府批文——批文上的签押,赫然是"周知远"三个墨字。
"陈三郎,去查查州府户曹周知远的任职时间。"她提笔在竹笺上写下这个名字,墨迹未干又添一句,"再问问县学里的老学究,周知远和先父...可有旧怨。"
小吏接过竹笺时,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薄茧。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冬夜,自己因替病重的母亲偷拿官仓米被逮住,是当时还是书吏的苏绾悄悄塞给他半吊钱,说"治病要紧,但下次...找我"。
此刻望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喉间突然发紧:"苏典史,您...是不是要动州里的人?"
"动不得。"苏绾将所有批注收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周知远每道批文都合着律例,咱们现在只有线头,没有线团。"她抬眼时目光如刃,"但线头攥在手里,总比被人抢了好。"
陈三郎重重点头,钥匙串在他掌心攥出深痕。
他退到门口时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块冷透的炊饼:"您昨夜没吃东西,赵阿婆熬了粥,我给您端来?"
"先去账房核今年春税。"苏绾推开炊饼,"另外...夜里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档案库。"她顿了顿,声音放轻,"赵阿婆耳聪目明,你让她多留意西墙根的狗——那畜生若半夜不叫,比叫了更要紧。"
小吏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突然明白,这位总垂着眼帘的女典史,从不是只盯着公堂上那点官司。
当他抱着账本跑出院门时,后堂的烛火仍亮着,苏绾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一柄正被磨得发亮的刀。
首到日头爬上屋檐,苏绾才揉着脖颈起身。
檀木匣压在肘弯沉甸甸的,她刚要去前堂找县令汇报,却见门房赵阿婆攥着张皱巴巴的纸站在廊下,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苏典史...方才有人从后墙扔进来的,说是...说是给您的。"
信纸展开时,墨字还带着湿气,力透纸背的八个字刺得她瞳孔骤缩——"查旧档者,明日收尸。"
窗外传来麻雀的扑棱声,苏绾望着那团墨迹,突然笑了。
她将信纸折成方胜,塞进袖中最里层。
风掀起她的官袍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却掩不住腰间新佩的银鱼袋——那是县令今早刚赏的,因她破了青阳县十年未有的积案。
"赵阿婆,去厨房要碗姜茶。"她转身往内院走,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再让陈三郎把今年的商税册搬来。"
廊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只留下半片带血的羽毛,轻轻落在她脚边。
苏绾捏着那方带血的威胁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棂外的麻雀早飞得没了影,半片带血的羽毛还黏在她鞋尖,像根细针扎着神经。
赵阿婆端姜茶的手还在抖,瓷碗与托盘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她却连温度都没察觉——信纸上的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就的,对方竟能摸到县衙后墙,这比威胁本身更让她脊背发凉。
"阿婆,这信是从哪边墙扔进来的?"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沉。
赵阿婆被问得一怔,赶紧抹了把眼角:"西墙根,就...就挨着档案库那片。"苏绾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正是她昨夜叮嘱陈三郎留意的地方。
她垂眸看了眼袖中染血的铜钱,铜锈混着腥气钻进鼻腔,这是周钱铺惯用的"压契钱",每次逼农户卖田时,都会在借据里夹一枚。
"去把陈三郎喊回来。"她将信纸和铜钱收进檀木匣,锁扣转动的声响在空荡的廊下格外清晰。
待小吏喘着气跑回来时,她己理好官袍,袖中还藏着枚同样的铜钱——这是方才在廊柱下捡到的,边缘有周钱铺特有的"福"字暗纹。"你拿这枚钱去周钱铺换银,就说要典田。"她压低声音,"问柜上的人,最近是不是有人急着处理旧契。"
陈三郎接过铜钱时,指腹触到干涸的血渍,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刚要应下,却见苏绾又从袖中摸出封未拆的信:"这封送州城,找监察御史裴大人。"她的指尖在"裴砚"二字上顿了顿,"就说...青阳县的蛀虫开始咬人了。"
三日后的县务会议上,苏绾的提议像颗炸雷。
"旧档审核流程太松。"她将一叠缺页的田契拍在案上,"永熙八年的税册少了三页,十年的典押记录墨色新得可疑。"县令张守正捻着胡子皱眉,主簿王有年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他正是王德昌的表舅。
苏绾扫过众人变色的脸,故意提高声调:"我建议从今日起,所有旧档需经三人同核,每月呈州府备案。"
王有年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反驳,却见陈三郎抱着新制的登记册走进来。
小吏的钥匙串故意摇得叮当响,经过王德昌身边时,"不小心"撞翻了他的茶盏。
深褐色的茶渍浸透了王德昌怀里的布包,露出半张泛黄的田契——正是永熙九年那笔"自愿退田"的旧档。
"王典史这是..."苏绾眯起眼,声音里裹着冰碴。
王德昌的脸瞬间煞白,手忙脚乱去捂布包,却不想露出了更底下的账本边角。
张守正的目光扫过去,猛地拍了下惊堂木:"王典史,你抱的是公堂案卷?"
散会后,苏绾站在廊下看日头西斜。她知道,这把火己经烧起来了。
果然,当夜子时三刻,档案库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陈三郎裹着棉袄缩在更房里打盹,听见动静时差点摔了茶碗。
他抄起铜锣冲出去,正撞见两个黑影从档案库后窗翻出。
其中一人怀里还抱着半摞卷宗,月光下,他腰间的布袋被窗棂勾住,"刺啦"一声撕开道口子——绣着"周"字的青布角,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抓贼!"陈三郎的铜锣敲得震天响,县署的差役举着火把从西面八方围过来。
黑影们慌不择路,怀里的卷宗撒了一地,其中一页飘到陈三郎脚边,他弯腰捡起,借着火光看清上面的字——正是周知远的签押。
待众人追出县门时,黑影早己没了踪影。
苏绾踩着满地狼藉走进档案库,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
墙角的炭盆还冒着余烟,显然有人想烧毁卷宗;窗台上留着半枚鞋印,是州城最常见的麻鞋样式;而那只绣"周"字的布袋,此刻正躺在她掌心,针脚粗粝,和周钱铺伙计的工装如出一辙。
"苏典史,这..."陈三郎举着火把凑过来,声音还带着颤。
苏绾将布袋收进袖中,转身时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去把张县令请来,就说...我们有礼物要送州府。"
后半夜,县衙后堂的烛火依旧亮着。
苏绾将布袋、带血的铜钱、周知远的批文一一摊开,用细绳扎成整齐的纸卷。
纸卷最上面,是她亲手写的《青阳县田产异动核查书》,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
"爹,您看。"她摸着案头那本《治政手札》,指腹擦过父亲熟悉的字迹,"当年您说'法如利刃,当斩腐肉',如今...女儿替您磨这把刀。"窗外起了风,吹得烛芯噼啪作响,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倒像是有人在暗中应和。
天快亮时,陈三郎抱着一摞新写的告示走进来。
苏绾扫了眼上面的字,嘴角的笑更深了:"明日让赵阿婆去茶馆送茶,你跟着。"她顿了顿,"就说...王德昌王典史,这些年替人管田契,管得手都沾了血。"
陈三郎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
他望着苏绾案头那卷扎好的证据,突然明白——这把刀,终于要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