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署的卯时梆子刚响过三遍,苏绾就着冷掉的茶啃了半块炊饼。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正好落在她摊开的《大燕税则》上,墨迹未干的批注里夹着半片焦黑的账页——那是昨夜在后巷狗洞抢出来的,火油味还黏在纸纹里。
"苏典史!"衙役小吴的喊声响在院外,声音带着跑急了的喘,"城门口来了二十多骑,打头的穿玄色官服,佩着监察司的云纹腰牌!"
苏绾指尖的笔"啪"地落在案上。
她按住桌沿站起,袖中那半枚松鹤纹残印硌得腕骨生疼——裴砚终究是来了。
十年前父亲被押走时,也是这样的晨光,老管家把《治政手札》塞进她怀里,说"等个能信的人";如今这个人踩着晨露进了城,带着能掀翻整个州府的风。
赵元修在知府后衙的花厅里摔了第三套茶盏。
青瓷碎片扎进他手背,血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却恍若未觉。
方才门房来报,监察司的人己经过了青石桥,马队带起的尘土能遮半条街。
他摸向腰间的玉牌——那是周知远送的,说是"紧要关头能保命",可此刻玉牌烫得像块碳,烫得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流。
"赵师爷?"小斯端着药箱缩在门口,"您的手..."
"滚!"赵元修抄起茶盘砸过去,檀木盘撞在门框上裂成两半,"去把西厢房的炭盆都烧了!
还有后园的地窖——不,先烧账本!"话没说完又顿住,喉结上下滚动,"不,不能烧...烧了更说不清..."他踉跄着扶住椅背,镜中映出自己青白的脸,活像停灵堂里的纸人。
公堂的青砖地被日头晒得发烫。
苏绾站在堂下,望着高座上的裴砚。
他玄色官服的衣摆垂落,腰间的监察司银鱼牌在光下泛着冷白,与十年前在破庙初见时一般,连眉峰都没多皱半分。
那时她抱着冻得发僵的幼弟,裴砚掀开门帘递来热粥,只说"我查案,你活好",如今他查案查到了她脚边。
"带证人。"裴砚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清越又沉。
刘三和瘦子被衙役架着拖进来,两人膝盖刚触地就瘫成两堆泥。
刘三抖得像筛糠,鼻涕糊在下巴上:"大...大老爷,小的招!
赵师爷给的火油,说烧了县署的账就给五两银子!"瘦子跟着哭嚎:"小的就是望风的,赵师爷说烧完去城西破庙领赏,可那庙早被拆了..."
赵元修猛地站起来,马褂下摆扫翻了案上的茶盏。"一派胡言!"他指尖戳向刘三,"你俩是苏典史买通的刁民!
这账册..."他抓起案上的焦页,"这分明是伪造的!"
"伪造?"苏绾往前一步,袖中残印"当啷"落在案上,"赵师爷且看这松鹤纹。"她指着焦页边缘若隐若现的红印,"通判大人书案上的镇纸,纹路是不是和这半枚分毫不差?"
赵元修的手开始抖。
他盯着那枚残印,忽然想起三日前周知远把他叫进内室,指着镇纸说"有些账该烂在阴沟里"。
那时他还笑着应"卑职晓得",如今阴沟里的账烧不净,反而要把他自己烧成灰。
"查抄赵元修宅邸。"裴砚的令牌"啪"地拍在案上,"带二十个监察司的人,寸纸不留。"
日头移到西墙时,去赵宅的人回来了。
为首的校尉捧着个檀木匣,匣中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密信。
最上面那封的封口还沾着蜡渣,展开来是周知远的亲笔:"税银分流之事,赵师爷当慎行,三成归府库,两成送京中..."
赵元修突然笑了,笑声像破了洞的风箱。
他踉跄着扑向檀木匣,却被校尉一把推开,锁链"哗啦"套上手腕。"周大人说...说我是他最信的人..."他望着自己发青的手腕,"说等这单做完,保我进州府当通判..."
苏绾望着他扭曲的脸,忽然想起十年前父亲被押走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不信、不甘、不敢信自己不过是颗棋子。
她摸了摸袖中父亲的私印,那封信此刻该在裴砚的案头,印泥还未干透。
"押入大牢。"裴砚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公堂的帘幕翻卷。
他望向苏绾,目光穿过满室的喧嚣,像十年前在破庙那样,轻轻点了点头。
赵元修被拖出门时,突然嘶声喊:"苏典史!
周大人他...他还有..."话音被门槛绊断,只余锁链拖地的声响。
苏绾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响。
她知道,真正的戏,才刚刚开锣。
大牢的潮气裹着霉味钻进鼻腔时,赵元修正蜷缩在草堆里啃指甲。
他腕上的铁镣磨得皮肤渗血,却比不过心口那团火——方才牢头端来的冷饭里,混着半块碎瓷片,压着张纸条:"若供出周大人,你老母明日便会溺死在护城河内。"
"赵元修。"
声音像冰锥扎进后颈。
他猛地抬头,见裴砚立在牢门前,玄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明晃晃的监察司令牌;苏绾站在他身侧,素色裙裾沾着未干的墨渍,手中抱着个牛皮纸包——正是方才在公堂上见过的檀木匣。
"松鹤纹镇纸的拓印,我让人连夜送了州府。"苏绾将纸包搁在牢门的木槛上,"周知远的书房里,镇纸右角缺了米粒大的豁口。"她展开半张拓印,昏黄的油灯下,那道细痕与焦页残印上的缺口严丝合缝,"你说这是伪造,可州府的老书办说,这镇纸是通判大人新婚时岳父送的,十年没离过手。"
赵元修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日前给周知远送账册时,那镇纸压着张密信,信上是京城陈阁老的字迹:"税银之事速了,莫让新帝起疑。"当时他还笑着说"周大人与京中贵人交情深厚",如今这交情倒成了勒在他脖子上的索。
"你老母住在城南破院,窗台上摆着三盆野菊。"裴砚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昨夜我让人送了两斗米,她抓着米袋哭,说'我儿最孝,断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他指节叩了叩铁栏,"可今早,有辆青布马车停在院外,车帘掀开时,我看到车里坐着陈阁老的家仆——陈阁老最恨税改,你说他派家仆来,是接你老母去享福,还是..."
"不!"赵元修突然扑向牢门,铁镣撞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周大人说陈阁老要的是税银里的一成,说等新帝推行均田令,这些钱能帮他在京中铺路!
上个月他还让我往二十七个县送假账册,说'查出来是下头贪,查不出来是政绩'..."他喉咙里发出呜咽,"松鹤印是我偷盖的,可那些密信都是周大人亲笔!
他还说京中还有三个大人收了好处,名单在他书房暗格里,钥匙系在...系在他腰间的翡翠平安扣里!"
苏绾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着赵元修扭曲的脸,想起父亲手札里写过:"贪腐如藤,根须必连朝堂。"十年前父亲被构陷时,状纸上也盖着类似的"藤",如今这藤终于露出一截主根。
"记笔录。"裴砚对身后的书吏颔首,又转向苏绾,"去城门。"
城门楼的风卷着告示上的墨香。
苏绾站在梯子上,将最后一张告示贴在"安民榜"最顶端。
黄纸黑字写得明白:赵元修受周知远指使,私改税银账册,侵吞民脂三万六千两;通判与京中陈阁老等三臣暗通款曲,阻挠税改。
"这是真的?"卖炊饼的王伯踮着脚读告示,沾着芝麻的手首抖,"去年我家交了八斗粮,可账上只记五斗...合着都进了这些狼的肚子?"
"去州府!"人群里突然有人喊,"让他们给个说法!"
不多时,青石板路上便攒了百来号人。
有挑夫举着扁担,有农妇抱着被税吏撕烂的地契,连学堂的老秀才都颤巍巍挤进来,举着毛笔喊:"我等联名上书!"
州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里被敲得咚咚响。
苏绾站在人群后,望着门房跑进去又跑出来,望着通判府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望着州牧大人的官轿跌跌撞撞冲进仪门。
首到三更梆子响过,门终于开了,州牧的师爷捏着汗巾赔笑:"明日便成立专案组,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苏典史。"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站在街角的阴影里,手中攥着块木牌,"专案组缺个协查官。"
木牌是州府的腰牌,刻着"协查"二字,漆水还未干透。
苏绾接过时,指腹蹭到粗糙的毛边——显然是临时赶制的。
她抬头看裴砚,他眼底映着城门的火把,像藏着把烧红的刀:"州牧说要找个'熟悉案情又无党争'的,我便推荐了你。"
"谢裴大人。"苏绾将腰牌收进袖中,指尖触到父亲私印的棱角,"我定不负所托。"
临行前夜,县署的月洞门投下细长的影子。
苏绾站在院中央,望着东墙那排老槐树——十年前她在这里当书吏,抄完最后一本税册时,月光也是这样,像撒了把碎银在瓦当上。
"姐,我终于走上你未竟之路。"她对着残月低语。
那年姐姐替她顶了偷书的罪名,被赶出县署时说:"阿绾,要替爹查清冤屈,要让女子也能站在公堂之上。"如今她要带着姐姐的话,带着父亲的手札,走进州府那座吃人的深宅。
"苏典史。"
声音从廊下传来。
苏绾转身,见小吴抱着个包裹站在阴影里,神色有些扭捏:"明早要走,这是...这是大伙儿凑的盘缠。"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不过张书吏说...说女子当协查官,是坏了规矩。"
苏绾接过包裹,指尖摸到粗布下硬邦邦的铜子。
她望着小吴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替我谢他们。"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
苏绾知道,这一夜过后,县署的廊下会有更多私语,会有更冷的眼神,会有更尖的刀子藏在茶盏里。
但她不在乎——她要的从来不是县署的安稳,而是掀翻那座压了女子百年的山。
(次日卯时,苏绾跨上青骢马时,瞥见县署偏厅的窗纸后闪过几个影子。
张书吏的声音飘出来:"一个女典史也配协查州府?
等着瞧吧,州府的门槛,她跨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