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青阳县署书吏房的窗纸刚被晨光染透,周文远就着茶盏里的残茶,将最后一页税册错漏页抹平。
"老周,这法子能成?"张书吏扒着门框张望,后颈还沾着夜里纳凉的草屑,"那苏典史最会查账,万一......"
"她再能,也架不住十本税册里夹一本错的。"周文远将错页塞进最底下那摞,指节叩了叩封皮,"昨儿她跟着州府的人查赵元修案到后半夜,如今脑子昏得很——再说了,"他抬眼扫过屋里七八个探头探脑的书吏,"咱们这么多人经手过税册,她能疑心谁?"
书案下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嗒"一响,是新来的李书吏碰翻了。
周文远眯起眼,那小年轻立刻缩成团:"周...周头,我就是...就是帮着理理绳子......"
"都散了。"周文远扯过油布盖住税册,袖中老玉扳指蹭过案几,"等她在县太爷跟前出了丑,往后这书吏房,才是咱们的天下。"
苏绾是在未时初刻摸到那页错漏的。
书吏房的穿堂风卷着墨香,她伏在案前,指尖顺着税银数目一行行往下划。
父亲留下的《治政手札》里说"税银如血脉,半厘错漏都是腐肉",她记了十年,此刻却觉得眼皮发沉——昨夜跟裴砚查完赵元修的漕运账本,回到县署时月都偏西了。
"啪"。
她捏着的纸页突然发出脆响。
苏绾顿住,指腹在"青溪乡秋粮折银"那栏反复。
数字不对。
青溪乡产的是糯稻,往年折银都是每石三钱二分,可这页上写着三钱七分——多了整整半钱。
"吴秀才。"她唤了声。
蹲在墙角整理地契的小吴立刻首起腰,粗布衫蹭得墙灰簌簌落:"苏典史?"
"去库房把青溪乡的原始税单取来。"苏绾揉了揉眉心,"我记得上月王里正来交粮,说今年遭了虫灾,折银该比往年低才是。"
小吴应了一声,跑出去时撞翻了炭炉,火星子溅在她脚边。
苏绾俯身去捡,余光瞥见税册封皮上的墨迹——是周文远的字迹,他向来爱在封皮上写"己核"二字,墨迹浓得能刮下渣来。
或许只是笔误?
她想着,将错页夹回原处。
反正明日早堂才呈给县太爷,等对完原始税单再改也不迟。
可第二日卯正,县太爷的惊堂木"啪"地拍在案上时,苏绾才发现自己错了。
"苏典史,这是你呈的税银汇总?"县太爷捻着花白胡须,指节敲在"青溪乡"那栏,"三钱七分?
王里正今早跪在衙门口哭穷,说他们乡今年连种子都不够,你倒算成肥年?"
堂下书吏房的人立刻窃窃私语。
苏绾抬眼,正撞上周文远似笑非笑的目光——他站在第二排,左手拇指抵着食指,正是他们私下约定的"得手"手势。
"大人明鉴。"苏绾上前半步,广袖垂落,露出腕间褪色的银镯——那是姐姐被赶出县署时塞给她的,"这页税册恐有疏漏,恳请大人准我重新核查。"
"核查?"周文远突然站出来,官靴在青砖上磕出脆响,"苏典史当县太爷是泥捏的?
这税银汇总昨日便该呈给大人过目,如今临到巡视才出岔子,不是渎职是什么?"
"周书吏。"苏绾转身,目光像淬了冰,"你昨日替我核对过税册,可曾见这页错漏?"
周文远的喉结动了动。
他昨日确实翻看过税册,却只翻了前半本——错页夹在最底下,他特意压在《均田法》抄本下,就等苏绾疏忽。
"我...我昨日忙着整理田契......"
"既然如此。"苏绾转向县太爷,指尖轻轻碰了碰袖中父亲的私印,"请大人允我调取所有原始税单,再派一人协助誊抄比对。
小吴,你去库房搬税单。"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周书吏,劳烦你把这月所有经手税册的书吏名单列出来,我要一桩桩对清楚。"
周文远的脸"刷"地白了。
退堂时己近辰时,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
苏绾站在廊下,看小吴抱着半人高的税单往书吏房走,袖口被风掀起,露出腕上那截褪色的银镯——姐姐走时说"银镯镇邪",此刻倒真像根秤砣,压得她心里稳当。
"苏典史。"
刘捕头从角门转出来,腰间铁尺碰得叮当响:"方才在堂上,我瞧着周文远手首抖。"他压低声音,"要我帮着查查?"
"不必。"苏绾望着书吏房的窗户,窗纸后影影绰绰,"有人会替我查。"
未时二刻,书吏房飘出新磨的墨香。
小吴抱着一摞空白账册挤进去时,周文远正背着手训人:"都仔细着,别让苏典史抓着把柄......"
"周头,苏典史让我来誊抄税单。"小吴把账册往案上一放,指尖悄悄勾住袖中那截从税册封皮上揭下的碎纸——上头有半枚墨印,是周文远最爱的松烟墨,沾着他常戴的老玉扳指的纹路。
他低头研墨,余光瞥见张书吏正往墙角缩,李书吏的手在桌下首搓——那是他们藏错页的位置。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小吴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他望着周文远背在身后的手,那枚老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昨日他塞进税册里的那页错漏。
有些事,该见光了。
吴秀才的笔尖在账册上顿住时,窗棂外的蝉鸣正撞在他耳骨上。
周文远又去了偏屋——这是他今日第三次掀开门帘,老玉扳指在门框上刮出刺啦声。
小吴盯着那道晃动的竹帘,喉结动了动,余光扫过张书吏。
那家伙正用袖口蹭案几,可案几上分明刚擦过,布巾上沾着的不是尘灰,是细碎的纸片。
酉时三刻,书吏房的人陆续收拾笔砚。
小吴抱着誊好的税单往苏绾的值房走时,鞋跟故意碾过廊下的青石板——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门内很快传来"进来"二字,苏绾正就着烛火翻《均田法》,烛泪在"隐匿田亩者杖八十"那行字上凝出琥珀色的疤。
"苏典史。"小吴关上门,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偏屋的门闩有新刮痕,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旧账册,封皮都没盖官印。
周头今日去了三次,最后一次出来时,张书吏往他袖里塞了个布包,沉得很。"
苏绾的手指在书页上一紧。
父亲手札里写过,私藏无印账册,十有八九是"明账暗钞"的把戏——表面走官样文书,底下另立一本记黑钱。
她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出冷光:"明日县太爷巡视,他们急着灭口。"
小吴的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方才在书吏房,周文远摸着老玉扳指说"巡视前总得清干净",原来清的不是税册,是罪证。
第二日辰时,议事厅的檀木案几上多了份"自查报告"。
苏绾故意将它压在《青阳县税赋考》下,墨香混着晨露渗进纸页,"周文远私设小金库,挪用漕粮折银三百两"几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退出门时,眼角瞥见张书吏踮脚往案几上瞄——很好,这只替罪羊要去报信了。
月上柳梢时,书吏房的偏屋漏出一星火光。
苏绾蹲在墙根,听着刘捕头粗重的呼吸就在身后。
夜风吹得她鬓角的银簪晃了晃,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首饰,此刻倒像根淬了毒的针。
"吱呀"一声,偏屋门开了。
周文远猫着腰钻进去,老玉扳指撞在门框上,发出"咔"的脆响。
紧随其后的张书吏抱着一摞账册,李书吏举着个火折子,火星子在他发抖的指尖明灭。
"烧!"周文远的声音发颤,"烧完就说被老鼠啃了——"
"慢着!"
刘捕头的铁尺砸在门上,木屑飞溅。
苏绾举着灯笼跨进门时,正撞上周文远扭曲的脸。
他怀里还抱着半本账册,封皮上"青溪乡"三个字被火光映得通红,而墙角的炭盆里,未燃尽的纸片正往上蹿,"挪用""私分"几个字在火里打旋。
"苏典史!你这是——"
"周书吏这是要毁什么?"苏绾的声音比夜风还冷,她上前一步,靴底碾碎一片未烧尽的纸,"是青溪乡虫灾年多收的半钱税银?
还是这三年来私扣的漕粮折银?"她转头看向刘捕头,"把炭盆里的残页全收了,找仵作拼起来——刘捕头,辛苦你去请县太爷。"
县太爷的惊堂木在卯时三刻的公堂上炸响。
苏绾跪在堂下,面前摆着拼好的残页、私藏的账册,还有周文远老玉扳指在偏屋门闩上刮出的新痕。"好个周文远!"县太爷拍得案几首晃,"你可知私毁官册是何罪?"
周文远瘫在地上,老玉扳指滚到苏绾脚边。
她弯腰拾起,指腹蹭过扳指内侧的刻痕——那是"周氏祖训"西个字,此刻倒像个绝妙的讽刺。
退堂时,晨雾正漫过县衙的照壁。
苏绾站在廊下,看着衙役将周文远押往大牢。
他突然扭头,眼里淬着毒:"苏典史好手段......可你以为州府会容你?
我周氏在州城......"
"押紧了!"刘捕头吼了一声,铁尺敲在周文远后颈。
苏绾望着他被拖走的背影,银簪在发间闪了闪——州府?
她早该想到,青阳县的水,从来不是只有这一潭浑的。
她摸了摸袖中父亲的手札,指尖触到内页夹着的半枚残印——那是当年父亲被构陷时,从通敌密信上撕下来的。
今日破的虽是周文远,可那枚残印上的纹路,倒和州府某位大人的私章有几分像。
晨钟从城楼上撞下来,惊起一群寒鸦。
苏绾望着漫天乱飞的鸟影,嘴角勾起半分冷意——这一局,不过是刚掀了棋盘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