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时,苏绾的鞋跟己经被山路上的碎石磨得发疼。
高老六的脚步越来越沉,扶着她的手像块烧红的炭——老人毕竟七十岁了,连夜翻山到底吃不消。
"前面有片松树林。"林七的短刀在肩头晃了晃,突然停住脚步,靴底碾过几片带泥的碎草,"方才过溪的时候,我数了车辙印。
三辆马车,车轮间距两尺三寸,是青阳县城'福来记'的货轮。"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地面一道浅浅的凹痕,"可福来记的车三天前就该去了南州,这道辙印是半个时辰前的。"
苏绾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摸了摸腰间暗袋,那里的纸页被体温焐得发烫。
十年前父亲被押解时,差役腰间的铁锁也是这样的温度——原来有些痛,隔了十年还是能烫穿皮肉。
"绕山路。"她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高伯,委屈您再忍忍。"
高老六没说话,只是攥紧她的手腕点了点头。
林七己经当先钻进松林,松针簌簌落在他青布短打上,像撒了把碎银。
苏绾扶着老人跟上去,听见身后山风卷着夜露,把刚才那条土路上的车辙声,一点点碾进了黑暗里。
天刚蒙蒙亮时,三人在城郊驿站落脚。
林七去后院喂马,苏绾扶高老六在柜台前坐下。
她要了碗热粥,眼角余光却扫过斜对角的木桌——穿月白首裰的书生己经第三次抬头,茶盏边沿的缺口都被他盯出包浆了。
"客官,您这钱..."店小二捏着铜钱的手顿了顿,"刻字了?"
苏绾垂眸,见自己方才递钱时,用指甲在铜钱上划了道浅痕——"尚书府"三个字歪歪扭扭,倒像孩童涂鸦。
她故意提高声音:"前日在城里见尚书府的小公子玩刻字,我家小侄子闹着要学,就跟着划拉了两下。"
斜对角传来茶盏磕在木桌的脆响。
苏绾抬眼,正撞上月白首裰书生骤缩的瞳孔。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死死抠住桌沿,青灰色的指甲缝里沾着新泥——分明是刚从土路上赶过来的。
"林七。"她轻声唤了句。
后院传来马厩的响动,林七掀帘进来时,月白首裰己经不见了。
他扫了眼柜台,又看了看苏绾指尖的铜钱,眉峰微微一挑:"尚书府的人?"
"该收网了。"苏绾将铜钱收回袖中,"高伯,您先去后屋歇着。"她转向林七,"我们分头走。
你从东门进,我走南门,半个时辰后县署藏书阁见。"
林七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圈,没问为什么,只说:"藏好东西。"
苏绾摸了摸暗袋,那里的纸页还在。
她绕到驿站后巷,拐进条青石板铺的窄路,袖中铜钱随着脚步叮当作响——那书生走得急,连茶钱都没付,茶盏下压着半片带泥的碎陶,正是青阳县北乡烧的土陶。
陈庸的旧庄子,就在北乡。
县署后院的海棠开得正盛,王夫人捧着铜盆从廊下经过,见了苏绾便笑:"苏典史今日来得早,可是有要紧事?"
苏绾跟着她进了偏厅,反手闩上门。
她解开衣襟暗袋,取出用丝帕裹着的纸页,又从案头取了截竹简,将纸页卷进去封好:"王夫人,这东西比我命还金贵。"
王夫人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竹简:"您信得过我?"
"您替县太爷管了十年内宅,去年冬月粮库漏雨,您让丫鬟把自己的棉被拆了垫粮袋——能把别人的米当自己的米疼的人,我信。"苏绾指了指窗外,"藏书阁最里层的《兵部旧档》,第三排倒数第二册,书脊有道虫蛀的豁口。"
王夫人的眼睛亮了亮:"那是前明的旧册子,除了每年晒书,没人翻的。"她将竹简塞进袖中,"我这就去。"
暮色漫上飞檐时,苏绾在签押房核对完今年的田赋账册。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第一声刚落,她突然嗅见一缕焦糊味。
抬头望去,县署西北角腾起一缕黑烟,在暮色里像根细长的针,正扎向藏书阁的方向。
"藏书阁走水了!"
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苏绾抓起案头的铜灯冲出门去。
夜风卷着火星子扑在脸上,她望着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光,忽然想起王夫人藏竹简时的模样——那女人掀起《兵部旧档》的书皮,竹简便滑进了虫蛀的豁口里,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沉睡的旧时光。
火光中,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十年的冤屈,十年的希望,此刻正被火舌舔舐着,在藏书阁的梁木间噼啪作响。
藏书阁的火势顺着雕花木窗窜出来时,苏绾的鞋底几乎要烧穿了。
她撞开人群冲进去,浓烟裹着焦木味灌进喉咙,眼前是几个黑影正疯狂翻扯书架——最里层的《兵部旧档》被掀得七零八落,泛黄的纸页像被踩碎的蝶,在火舌里打着旋儿。
"衙役队封锁前后门!"她扯着嗓子喊,声音被火势撕成碎片。
腰间的铜哨突然被攥得发烫——这是县署紧急召集令,可此刻哪还等得及?
她盯着最右侧那个背对着自己的黑衣人,对方手中正举着半卷《洪武军屯录》,正是王夫人今早塞竹简的位置!
心尖猛地一颤。
苏绾反手摸向墙角的檀木博古架,第三层暗格里嵌着枚铜钉——这是她上个月查账时,发现前任典史为防书贼设的机关。
指尖刚扣住铜钉,后背就撞上灼热的气浪,有火星子落在她发间,烫得头皮发麻。
"找着了!"左侧黑衣人突然低喝,攥着半本残卷就要往怀里塞。
苏绾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猛地一拧铜钉,耳后传来"咔嗒"轻响——藏在书阁夹层的火药箱,引信被机关勾着,"刺啦"窜起半尺高的火苗。
"撤!"为首的黑衣人反应极快,挥刀砍断身边的书案,松木横亘在门口。
苏绾借着火光看清他手腕上的青纹——是北乡陈家庄的刺青,和驿站那书生指甲缝里的泥,对得上!
火药箱"轰"地炸开时,藏书阁的房梁簌簌落灰。
苏绾被气浪掀得撞在书架上,却在落地瞬间抓住滚到脚边的竹简——丝帕边角还沾着王夫人围裙上的蓝靛染,是她藏的那卷!
"救火!
泼水!"外头传来衙役们的吆喝。
苏绾抹了把脸上的灰,看着满地焦黑的残卷,后槽牙咬得生疼——被烧毁的都是近年州府下发的漕运批文、河防奏报,偏偏那卷关键的《苏明远均田策》副本,被她藏在更隐蔽的暗格里,此刻正裹在她衣襟里,带着她的体温。
"苏典史!"老衙役老周拎着水桶冲进来,"火势控制住了,可...可这《洪武军屯录》、《宣德漕运志》全没了!"
苏绾捏着竹简的手紧了紧。
她弯腰捡起半片烧焦的漕运批文,墨迹还剩半行"青阳县需补银三千两"——这是上个月州府催缴的河工银,她正打算拿这些旧档去查县丞私吞的账。
"有人想让我查不成账。"她对着老周笑,笑得眼尾发红,"更想让县令觉得,我连书阁都看不好,不配管实务。"
老周的嘴张了张,没敢接话。
苏绾转身走向签押房,靴底碾碎几片带火的纸页:"去把值夜的更夫找来,我要问他,起火前可曾见生人进出。
再让账房把近三年的河工银领款单全搬来——烧了的文书,我偏要从账本子里扒出骨头!"
子时三刻,县署后堂的烛火还亮着。
苏绾伏在案前,将残卷上的只言片语抄在新纸上,旁边堆着一摞领款单,红笔圈出的"陈记木行""李记瓦窑",正是陈庸旧庄子名下的产业。
"苏典史。"林七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凉,"黑衣人跑了三个,留了具尸体。"他扔来个染血的玉佩,"刻着'靖远伯府'的暗纹。"
苏绾的笔尖顿住。
靖远伯是旧党魁首,十年前正是他牵头参了父亲"通敌"。
她捏着玉佩,指节泛白:"他们要毁的不只是证据,是想让我在县令跟前失了信任,再没法查税银。"她突然笑出声,"可他们不知道,我藏的是副本,正本...在州府刘推官那里。"
林七挑了挑眉:"你早有准备?"
"十年前我就知道,只藏一份东西,是死路。"苏绾将抄好的残卷收进檀木匣,"明日一早,你带这匣东西去州府,就说青阳县署遭贼,紧要文书被毁,求刘推官调阅存档。
我呢..."她拿起笔,在纸上唰唰写着,"贴个告示,说我得了本'边关旧案秘录',三日后在大堂公开审阅。"
林七盯着她笔下的字,忽然低笑:"引蛇出洞?"
"靖远伯要的是我手里的东西,不是几本书。"苏绾将告示递给林七,"他们以为烧了书阁就能逼我慌,可我偏要让他们觉得,我还有更要紧的秘录。"她指了指窗外,"三日后,大堂张灯结彩,我倒要看看,谁急着来抢。"
林七揣着告示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撕纸声。
苏绾望着被撕碎的"秘录"二字,眼中映着烛火,像淬了把刀——这把刀,她磨了十年,该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