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尽时,苏绾抱着一摞旧契纸穿过县署长廊。
晚风卷着槐花香钻进领口,她却觉得后颈发凉——裴砚那声“子时来客栈”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挑着她绷紧的神经。
青阳县最大的福来客栈后巷,一扇小窗透出昏黄灯影。
苏绾抬手叩了三下,门内立即传来木屐轻响。
裴砚穿着月白中衣开了门,发冠未束,乌发垂在肩头,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侧身让她进去,案上摆着两盏茶,其中一盏还浮着未散的茶叶沫,显然刚沏不久。
“王德昌的供词里,提了三次‘州府通判’。”裴砚抄起茶盏抿了一口,青瓷盏沿在他薄唇上压出淡红印记,“那老匹夫嘴硬,只说上头有位‘管文书的大人’,能替他销掉换印记录。我查了州府近年文书,所有涉及青阳县的备案,批红都出自同一只笔——但签名是不同的书吏。”
苏绾指尖抵着案几,指甲盖在木纹里陷出白印。
父亲当年推行均田税改,最需要的就是各州县真实的田亩文书,后来那些本该呈给皇帝的税册不翼而飞,说不定就和这“管文书的大人”有关。
她喉咙发紧,抓起茶盏灌了一口,却被烫得首吸气。
裴砚伸手要接她的茶盏,指尖在半空顿住,转而从袖中摸出个纸包:“这是赵阿婆让我捎的桂花糖,她说你总不吃夜饭。”纸包打开,金黄的糖块裹着细碎桂花瓣,甜香混着茶香漫开。
苏绾盯着糖块,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总在她读书时放一碟糖,眼眶热得发疼。
她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甜得发苦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头脑却清明起来。
“要引他露面,得让他以为王德昌还能用。”苏绾把糖纸叠成小方块,“伪造一封王德昌的密信,说‘己清理部分地契,望大人放心’——他若真做贼心虚,定会派人来取。”
裴砚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风险太大。若被识破,你我都得搭进去。”
“那又如何?”苏绾扯下头上的木簪,在案上划出一道深痕,“我十岁蹲在大牢外看父亲被押走,十五岁在破庙守着弟弟发高热,这些年在县署被王德昌踩进泥里——我早就没什么可输的了。”她抬头时,眼尾泛着红,“倒是裴大人,御史台的乌纱帽,舍得为我丢吗?”
裴砚忽然笑了,眉峰舒展得像春山:“苏典史忘了?我祖父被构陷时,也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御史。”他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这是王德昌近年的文书,你要的字迹、用墨、封泥,都在里头。”
深夜的县署值房,苏绾点着两盏油灯。
陈三郎抱着个铜墨盒缩在门口,见她抬头,赶紧把怀里的东西递过来:“苏典史,这是王德昌上个月写的状纸,赵阿婆说他总用松烟墨,砚台左边有个缺口。”
苏绾接过纸页,指尖扫过墨迹——王德昌写“昌”字时最后一竖总要顿笔,写“德”字心字底会多一点,这些她早记在心里。
她研开松烟墨,笔锋悬在纸上停了三息,落下时故意抖了抖,模仿王德昌酒喝多了的手颤。
写罢“清理地契”西字,她对着月光照了照,墨色比正常浅三分——王德昌总说“省着用墨,县库的墨锭要记在典史账上”,这点小气劲儿,她学得分毫不差。
封泥用的是县署专用的朱红,苏绾用刻着“德”字的私印按下去,泥块边缘故意蹭掉半分,像极了王德昌急着封信时的毛躁。
陈三郎凑过来看,倒抽一口冷气:“苏典史,这跟真的似的!”
“把信投到州府通判的专用信箱。”苏绾将信塞进油布囊,“明日卯时,你装成送菜的,在信箱附近守着。若有人取信,记住他的衣着、步态,最好能跟到落脚处。”
陈三郎攥紧油布囊,喉结动了动:“我姐当年被地痞讹诈,是苏典史替她写状纸才讨回公道。这事儿,我豁出命也办到。”
两日后未时,苏绾蹲在州府后巷的酱菜铺里,盯着斜对面的青砖墙。
墙根有个半尺见方的铁箱,正是通判收密信的信箱。
日头毒得人发昏,她额角沁着汗,目光却像钉子般钉在铁箱上。
“来了!”陈三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个穿灰布短打的年轻人左顾右盼,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铁箱。
他取出信刚要揣进怀里,突然抬头往酱菜铺方向看了一眼。
苏绾赶紧低头拨弄酱菜坛,指节掐得泛白——那一眼,像根冰针刺进她脊梁。
年轻人拐进一条窄巷,苏绾隔着半条街跟着。
青石板被晒得发烫,她的麻鞋底都要粘在地上。
转过三个弯,前面出现家“醉仙楼”茶楼,年轻人掀开门帘进去,苏绾猫着腰绕到后窗,透过破损的窗纸往里看。
雅间里,中年男子正捏着信页。
他穿着月白湖绸衫,腕间戴着羊脂玉镯,正是州府通判李怀安的贴身文书周福——苏绾上个月替李茂才整理文书时,见过他来县署催过三次税银。
周福看完信,从袖中摸出个铜火折子,信页在火舌里蜷成黑蝶。
他对着灰烬吹了口气,转头对年轻人说:“去回王德昌,让他把剩下的地契也烧了。”
苏绾后退两步,后背撞在砖墙上。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她摸出怀里的小本,快速记下“周福、未时三刻、醉仙楼雅间”几个字。
指腹擦过纸页,沾了一手汗,字迹晕成模糊的团。
茶楼檐角的铜铃被风刮得叮当响。
苏绾望着那抹月白身影从楼里出来,突然想起裴砚说的“压着大燕根基的巨石”——此刻她终于看清,石头下盘着的,是条裹着文书、盖着官印的毒蛇。
她攥紧小本往客栈跑,裙角带起一阵风。
街角的老柳树下,裴砚正倚着树干等她,月光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霜。
“苏姑娘。”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可是有发现?”
苏绾把小本递过去,指尖还在抖:“裴大人,这条蛇……该剥皮了。”
裴砚的指尖在小本上停了三息,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恰好落在“周福”二字上。
他抬眼时,眼底的冷意凝成霜:“周福跟了李怀安八年,是他最信任的文书。能让他亲自烧信,说明这密函分量不轻。”
苏绾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她咬得太狠的舌尖。
她摸出怀里用油纸包着的密函副本,纸张边缘还沾着酱菜铺的咸腥气:“伪造的信我留了底,墨色、字迹、封泥都和王德昌的旧件比对过。若能让周福承认这信是他收的……”
“足够撕开第一道口子。”裴砚将小本收入袖中,青竹纹袖口扫过她手背,“子时三刻,州府大牢提审周福。你跟我去。”
州府大牢的霉味裹着潮气扑来,苏绾的麻鞋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响得惊心。
牢头举着灯笼在前引路,火光映得墙上的水渍像血痕。
最里间的牢房里,周福正蜷在草席上啃冷馍,月白湖绸衫沾了草屑,羊脂玉镯在腕上晃出青白的光。
“周大人好雅兴。”裴砚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醉仙楼的碧螺春没喝够,倒来尝牢饭了?”
周福猛地抬头,馍馍“啪”地砸在地上。
他盯着裴砚腰间的银鱼符——监察御史的标志,喉结上下滚动:“裴大人这是何意?周某不过是替通判大人收两封文书……”
“替通判收的文书,为何要烧?”苏绾上前一步,将密函副本拍在牢门上。
纸页展开,“清理地契”西字在灯笼下泛着松烟墨的乌光,“王德昌的字,德字心字底多一点,昌字末笔顿半寸——周大人,你烧的是县署要呈给户部的田契,还是通判大人要捂的烂账?”
周福的手指抠进草席,玉镯“咔”地裂了道细纹。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苏典史好手段!王德昌那老匹夫说这信是给钱庄的借据,谁知道是……”他猛地捂住嘴,眼神慌乱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裴砚的手指叩了叩案几:“周福,你祖父是前隋遗老,当年在国子监抄了二十年典籍。你十二岁进李怀安府当书童,他说要‘栽培你’,可这些年你替他填了多少本黑账?”他突然倾身逼近铁栏,“你娘在乡下等你寄钱抓药,你儿子在私塾背《论语》——你是想让他们知道,周家家训‘清慎勤’,最后教出个替贪官焚证据的狗?”
周福的眼泪“啪嗒”砸在玉镯上。
他颤抖着摸出怀里的铜钥匙,正是开州府信箱的那把:“小的招……小的替通判大人收了三年密信,都是各州县送来的伪契清单。上个月王德昌说青阳县的地契要‘清理’,通判大人就让小的传话,让他烧干净……”
苏绾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父亲当年的税册,怕是就毁在这些“清理”里。
她望着周福颤抖的肩头,突然想起县署东墙根那株老梅树——开得最艳的那枝,总藏着虫蛀的窟窿。
第二日辰时三刻,州府正堂的紫檀屏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李怀安青白的脸。
他盯着案上的密函副本,羊脂玉扳指在桌沿敲出急促的响:“裴大人,这不过是伪造的书信!王某是青阳县典史,与周某何干?”
“是否伪造,让王德昌来认。”裴砚将周福的供状拍在他面前,墨迹未干的“李怀安授意掩盖伪契案”几个字刺得李怀安瞳孔骤缩,“王某的供词里,‘州府管文书的大人’按了指印;周某的供词里,‘通判大人让烧地契’也按了指印。李大人,你说这是巧合?”
李怀安猛地站起来,官服上的鹤纹被扯得歪歪扭扭:“你不过是个从六品御史,敢越权审我?”
“监察御史掌纠察百官,地方贪腐案本在监察之列。”裴砚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李大人若觉得不公,不妨上京城找都察院理论——只是你案头那箱伪契,怕是等不到你动身了。”
李怀安的脸瞬间煞白。
苏绾望着他颤抖的指尖,想起昨日在他书房窗外看到的红漆木箱——箱缝里露出半卷泛黄的地契,边角还沾着烧过的焦痕。
原来最毒的蛇,从来不是藏在暗处,而是盘在梁上,等着把整栋屋子拖进火里。
三日后,青阳县署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苏绾站在槐树下,望着“王德昌革职待审”“李怀安停职调查”的黄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陈三郎挤过来,手里攥着刚买的糖人:“苏典史,县民都说您是女青天!”
她摸了摸弟弟苏澈的头顶——这孩子今天难得有精神,正睁着亮眼睛看榜文。
风卷着槐花落进她领口,她却想起裴砚昨夜说的话:“李怀安背后还有人。那些伪契里,藏着大燕三州十八县的田亩账。”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更天的云正往县署方向涌。
苏绾望着被乌云遮住的日头,突然想起父亲手札里的话:“清田亩,先清人心。”她摸了摸袖中那方叠得方整的糖纸——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她买糖时包糖的纸,边角还留着淡淡的桂花香。
“澈儿,明日起,姐姐要做件大事。”她蹲下来,替弟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要把青阳县每块田的名字,都写进干净的册子里。”
云越压越低,远处传来闷雷。
苏绾抬头望向县署后堂——那里堆着十年来所有未整理的田契,积灰在风里打着旋儿,像无数双眼睛,正等着被重新看见。